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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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庭回到戰場上巡視一下,看見到處都是屍體和負了重傷的人,因這一陣月色昏暗,也分不清是農民軍還是官兵。

    他來到曾經是農民軍駐紮的那座小山寨中,農民軍所留下的幾百個重傷号都沒有了首級。

    這種慘無人道的現象并沒有動一動他的心。

    他明白這是某一部官軍來割掉這些重傷号的首級虛冒戰功,但是這對他并沒有什麼壞處。

    他也将以假作真地上報朝廷,也讓那位從北京來的劉太監看一看他的戰功。

    所以他看了後點點頭,沒有說什麼話,趕快策馬向他的老營奔去。

    這時,天色已經黎明,而總督也來到他的大帳中了。

     洪承疇一直在高處觀戰,後來聽說向西南一路突圍的都是農民軍的精騎,他斷定李自成必然在這一路,随即率領标營前往督戰。

    但走了一段路,得到禀報,知道孫傳庭和馬科已經退回,他就來到孫傳庭的大帳中等候。

    聽了孫傳庭把追殺情形報告以後,他心中暗暗吃驚,越發斷定李自成準是率領着劉宗敏等從西南逃走了。

    但是轉念一想,這次大戰使李自成差不多全軍覆沒,畢竟是十年“剿賊”以來的空前大捷,皇上大概不會責備;萬一責備,這責任也是在巡撫身上。

    這麼一想,他就沒有把心中的不愉快流露出來,反而對孫傳庭說了些慰勉的話。

    正好潼關兵備道丁啟睿也來到帳中,他意味深長地說: “丁大人,此次大捷,實為十載剿賊所未有。

    然闖賊與劉宗敏等或死或逃,尚不可知。

    學生與孫大人馬上就要北上勤王,今後關中治安及查明巨賊下落,都要仰仗老先生了。

    ” 丁啟睿聽出來這話中有保薦他接任陝西巡撫的意思,趕快躬身回答: “職道一定遵命。

    ” 随即丁啟睿立刻又派許多人去傳令各處山寨士紳,務須督率鄉勇處處堵截,用心搜山,“不許一賊漏網”。

     這次李自成伏擊戰雖然獲得成功,殺死和殺傷了很多官軍,使敵人不敢再追,但農民軍也死了二三十人。

    在路上,又有一些原來受傷的人,因在伏擊戰中出了力,傷口迸裂,流血過多,加上過分疲憊,栽下馬死去了。

     黎明時候,李自成的人馬正在崎岖的小路上前進,忽然發現前邊的道路被樹枝堵塞,不能通行。

    大家正在發疑,忽聽一片鑼響,從附近的樹林和荒草中竄出幾百鄉兵,兇猛撲來,手執六七尺長的白木棍子,朝着人馬亂打。

    農民軍倉猝迎戰,損失很大,隻好落荒而走。

    走不到兩三裡,前邊又出現了幾百鄉兵,截住厮殺,而背後的鄉兵也呐喊着追趕過來。

     劉宗敏在昨天黃昏前已經受了輕傷,夜間突圍時受了兩處傷,有一處箭傷在胸前,比較嚴重,如今精神已經委頓。

    而且糟糕的是,他的馬也帶傷了。

    但是當他看見一個穿紅袍的人,騎着一匹甘草黃駿馬,指揮鄉兵進攻的時候,他的精神忽然振作,大吼一聲,直向紅袍奔去。

    那個人看他來到,回馬便走。

    劉宗敏正在追趕,連人帶馬落進陷坑。

    紅袍立刻轉回,用大刀砍他。

    同時有十幾個鄉兵在岸上用槍向他猛刺,用白木棍子蒙頭亂打,像落下的雨點一般。

    他在陷坑中狂吼如雷,揮舞雙刀,使敵人的槍刀和棍棒不能近身。

    許多年後,這一帶的人們還活龍活現地傳說着當時劉宗敏的奮戰情形,并說他簡直不是武将,而是一個天神,又說他是藍田某處大寺裡的韋馱轉世。

    卻說劉宗敏雖然英勇抵抗,到底也無法跑出陷坑。

    正在萬分危急,李過趕來,殺散鄉兵。

    劉宗敏趁機會奮力一躍,出了陷坑。

    一看那個穿紅袍的人尚在附近召集鄉勇,企圖反撲,宗敏不顧身上的三處傷口都在流血,大吼一聲,縱跳而前,一刀把他砍下馬來,抓過來甘草黃縱身騎上。

    他和李過已經沒有一個親兵,不敢戀戰,趕快向闖王那裡奔去。

     随着闖王突圍出來的兵将,大部分犧牲了,餘下的也被打散,東一股,西一股,各自為戰。

    他的身邊隻剩下雙喜、張鼐、任繼榮和任繼光,還有少數幾個親兵。

    看見劉宗敏和李過來到,他用劍揮了一下,說:“随着我來!”于是他在前邊開路,李過殿後,一路砍殺,突破了鄉兵包圍,不管有路沒路,望着正南奔去。

    走了一裡多路,遇着田見秀和谷可成帶着三個人從另外一條路上奔來。

    他們會合一起,繼續前進。

    又走了兩三裡,從樹林裡走出來兩個騎馬的人,向他們呼喊。

    他們看見是袁宗第帶着偏将李彌昌,每人的身上都染着鮮血。

    一看見袁宗第,自成的心中一涼,想着:“老營完了!”等袁宗第走到跟前,自成問了問他們身上的創傷情形,叫大家繼續前行。

    又走了一裡多路,遇到一條山溪,他才叫停下休息,飲馬,打尖,并取出醫生尚炯昨晚臨出發前給他的金創神效散叫受傷的人們上在傷口上,還有一種内服的丸藥也讓他們用涼水吃下。

    從看見袁宗第和李彌昌以後,直到現在,大家都憋着沒有問高夫人和老營的事,為的是一則大家心中都明白老營完了,不敢打聽,二則也因為他兩個的傷勢很重。

    可是大家多想知道老營的真實情況啊!路上,李過和雙喜都曾經忍不住要問,被闖王用眼色阻止了。

    如今上過金創神效散,又吃了止疼活血的丸藥,他們的傷口不疼了,精神也好些了,李自成才向宗第問道: “漢舉,老營怎麼樣?明遠同一功的下落呢?” 袁宗第,這位二十九歲,平日在戰場上叱咤風雲的猛将,突然像小孩子般哭了起來。

    他相信老營完了,愧悔他自己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

    他心中認為,老營中有他自己的妻子犧牲了不打緊,最痛心的是高夫人和蘭芝沒有下落,其次是劉宗敏、李過等各位大将和一部分偏将的眷屬都跟着完了。

     雙喜和張鼐見他一哭,知道高夫人已經是兇多吉少,都不住抹淚,但不敢哭出聲來。

     袁宗第抽咽說:“闖王!老營給沖散了,一切完了。

    我沒有面目見你,也沒有面目見大夥兒兄弟!” 李自成安慰他說:“勝敗兵家常事,難過什麼?你自己也受了傷,并不是沒有出力。

    ” 田見秀接着說:“大家不用難過。

    老營不過是一時給官軍沖散,過些日子就會知道下落。

    目前保着闖王找一個地方立腳要緊,不要為老營事弄得方寸無主。

    ” 劉宗敏和李過也對袁宗第說幾句寬慰的話。

    随後,李自成問了第一隊的突圍和失散情形,吩咐大家上馬起程。

     茫茫無際的冬日藍天上,孤孤單單的一小群征雁,排成“人”字,向南飛去。

    藍天下,群山中,崎岖坎坷的羊腸小路上,隊伍在行進。

    這支剩下來的農民武裝,連兵帶将隻有十五人,忍受着饑餓、疲憊和創傷的疼痛,心情沉重,在荒山野谷中不停地走呀走。

    盡管在作戰中被汗水濕透的内衣冰着肌肉,冷徹心脾,但還是有人在馬上昏昏睡去。

    地形曲折,常常沒有路。

    他們知道這時已過中午,按照着太陽的方向前進。

    李自成走在最後,想着這是他起義十年來失敗最慘的一次,在心中自問:“難道就這樣完了麼?”他自己回答說:“不會的。

    隻要我李自成沒戰死,不投降,就不會完事。

    我們會重新起來的!”想着那些跟随他多年的将士們,想着那些被他當做孩子看待的孩兒兵們,想着自家妻女和老營的沒有下落,他的心中十分酸楚。

    許多失蹤人們的影子,特别是高桂英昨天夜間同他在火邊說話時和臨别時的音容,都浮現在他的眼前。

     走着走着,天氣轉陰,暗雲低垂,似乎要下雪的樣兒。

    不知走了多遠,人困馬乏,轉眼間已是黃昏。

    闖王想着已經到了洛南縣境,也許離杜家寨沒有多遠,便下令在樹林中一個背風的地方休息。

    那些受傷的将士早已支持不住,一被扶下馬來,有的靠着樹根,有的倒在草上,立刻睡去。

    李自成同幾個沒有受傷和輕傷的人趕快割了幾堆幹枯的荒草給戰馬充饑,又砍了許多幹樹枝生了一堆火。

    在點火之前,他小心地向四下瞭望一番,看清楚周圍幾裡内絕無村莊,更沒行人,料想決不會發生意外。

     戰馬全不卸鞍,隻把肚帶松一松,好讓它們吃飽。

    人不解甲,并且把馬缰挽在胳膊上,以備萬一。

    自成叫大家安心睡覺,他同兩個沒有挂彩的親兵輪流放哨。

    他坐到二更時候,把親兵李強喚醒,他才睡覺。

    但李強也實在疲困,坐不到一個更次,便不由自己的意,頭一栽,靠在樹根上睡熟了。

     荒山寂寂。

    夜幕沉沉。

    林間宿鳥無聲,隻有枯草敗葉在霜風中瑟瑟作響和戰馬嚼食幹草的聲音與偶爾從火邊發出的輕輕鼾聲相混合。

    就在這沉寂而黑暗的午夜,幾百鄉兵悄悄地來到附近,要将他們全部活捉或殺死。

     完全出李自成和劉宗敏等的意料之外,他們下午在荒山深谷中迷失了方向,繞了許多彎,反而向西北退回來幾十裡,誤入鄉兵控制的地區。

    當他們來到這裡不久,有兩個巡邏的鄉兵發現了他們的行蹤,随後來到近處,躲在對面山坡上看清了他們的一切情形,奔回山寨報告。

    這裡距山寨有十幾裡遠,所以等寨主得到報告,集合幾百鄉兵拿着武器分三路來到附近,已經是三更以後。

    他們在一裡多遠的樹林中聚齊,然後采取包圍的形勢向這一小股酣睡的農民軍悄悄走來。

     盡管火已經快熄了,午夜的荒山中刮着霜風,寒意刺骨,但是極度疲憊的農民軍竟沒有一人醒來。

    偶爾有人翻了一下身子。

    偶爾有人說了一句夢話。

    偶爾又有一個重彩号輕輕地呻吟一聲。

    随即一切寂然,隻有戰馬在靜靜地嚼着幹草。

     鄉兵在樹林中摸索前進,離他們隻剩下半裡遠了。

    如果他們不能夠及時醒來,不要片刻工夫,他們就要被撲到身邊的鄉兵們捆綁起來。

     烏龍駒已經把地上的一堆幹草吃得快完了。

    松了的肚帶又感到緊起來了。

    身上重新感到有力了。

    但是它仍然低着頭,貪饞地繼續吃着,并且頑皮地探出頭去,在旁邊的一匹骟馬的草堆上拉了一口幹草,逗得骟馬掉過屁股踢它一下。

    它正要還報骟馬一蹄子,忽然仿佛聽見了什麼可疑的聲音,立刻停止嚼草,擡起頭,向着前方和左右張望,同時兩隻耳朵機警地左右轉動。

    緊跟着,它似乎明白了有什麼危險來到,用力拽它的缰繩。

    連拽幾下,闖王仍沒醒來。

    它連敵人在樹林中摸索前進的黑影也看清了,于是憤怒地狂叫起來,跳着,踢着,前鐵掌在石頭上踏得火星亂飛。

     李自成一乍醒來,忽地躍起。

    但周圍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

    恰在這時,有一群宿鳥從附近的林中撲噜飛起。

    他心中恍然明白,一邊拔出花馬劍一邊大聲叫道: “上馬!” 他的聲音是那樣洪亮,不但這一聲把他的全體将士叫了起來,而且使來到附近的敵人大吃一驚,有的人禁不住打個寒顫,向後倒退。

    農民軍以驚人的速度緊了肚帶,先把重傷号扶上戰馬,跟着全上了馬,拔出來刀和劍。

    闖王把镫子一磕,同時說了聲“随我來!”向着鳥兒飛去的方向奔下山坡。

    鄉兵們齊聲呐喊,打算追趕,但他們都是步兵,沒法追趕得上。

    攔在前面的幾十個鄉兵見農民軍來勢很猛,一交手就死傷了十來個,立刻驚慌地讓開了路。

     這一小股人馬逃出了危境以後,馬不停蹄地繼續前行。

    走到天明,遇到一個老百姓,他們才知道昨天下半天走錯了方向,而現在走的方向很對,已經進到洛南縣境了。

    李自成叫人馬稍事休息,打打尖,繼續走路。

    他看看隻剩下的十五個人,又一次在心中問道: “難道就這樣完了麼?” [1]快性——用最快的辦法處死,如斬首。

    這樣處死可以使受刑者少受痛苦。

     [2]敬軒——張獻忠的表字。

     [3]二爹——米脂縣方言,稱叔父為爹,稱父親為爸爸。

    李自成是李過父親李鴻名的同胞二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