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愛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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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大明歸心似箭,首班公共汽車剛從停車場開出來他就第一個跳上了車。

    他已根據陳政委的布置,在後勤部找了一個合适的地方,将彭其轉移過去。

    接替他工作的幹部也已經來了,那是一個好人,由徐秘書從他所熟悉的戰友當中選調來的。

    經過幾天接觸,趙大明與他很快混熟了,便把一些應該告訴他的事告訴了他,一切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這樣,他就可以走了。

    複員通知書已拿在他手上,隻要到管理處結一個賬,再到幹部部把複員證領來就完了。

    他想盡快地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準備在今天一天裡把全部手續辦完,因此天不亮就去與彭其告别,簡單說了幾句含義很深的話,沒有驚動其他人,悄悄背着行李離開了後勤部。

     他跳下公共汽車,拐上通往營區的道路,心裡頓覺清新開闊。

    頭上的緊箍咒已經去掉了,身前身後的鬼影即将遠離他而去。

    兩年多來他頭一次可以這樣輕快地走路,大膽地呼吸,要不是怕難為情,還可以唱歌,今天嗓子正好,很少有這麼好的時候。

    他遠遠望着文工團那座丁字大樓,快步向它走近,心裡默念道:“丁字樓,再見了!我與你五年相處,收獲不小啊!尤其是近兩年值得紀念,我由純真變得複雜了,由無知變得有所知了。

    要感謝你呀!你是我學習政治的課堂,是我看戲的舞台,是我觀測風雲的瞭望塔。

    五年的時間,不短啦!已占去我現有生命的五分之一了。

    但這五年對我是不可缺少的,非此不能長成人。

    再見了!丁字樓,也許哪天我們又能相遇,風雨無常,天象多變,誰能預測明天呢?” 啟明星已最後隐去,這才真正天亮了。

    朝霞從海底噴射出來,鋪得滿天火紅斑斓。

    好像今天是一個什麼勝利的日子或大喜的日子,一眼望去,金碧輝煌,朱梁畫棟,張燈結彩,隻待點燃禮炮了。

    是一場革命的勝利?是江主任的勝利?還是人民群衆的勝利?為什麼這樣鋪張隆重呢? 丁字樓頂上平台匆匆跑動着一個人,在燦爛的雲霞襯托下,衣襟飄拂,身影悠悠。

    他跨過欄杆,站立在大門正頂上,将兩手交叉平放在胸前,仰頭向大海望去。

     “樓頂上是誰?要幹什麼?來人哪——!”趙大明拼盡全力呼喊,聲音震撼得晨空搖蕩起來。

     大樓裡立刻發生爆炸性的騷動,鋼筋水泥的房架猛然抖動起來。

     樓頂上的人以戰栗的聲音對着長空呼喊: “我不是反革命,我是一個屈死鬼!活着的人睜開眼睛看世界吧!鄒燕!我親愛的妻!你們醒來了沒有?孩子呀孩子!現在這年頭誰也顧不了誰啦!再——見——了——!” ……砰! 鄒燕一聲尖叫,身着内衣披頭散發地沖出門來。

    可是遲了,枯樹倒地般的響聲已經過去。

     大樓轟隆轟隆地響,人們從樓口跑出來,從窗口伸出頭來,一片驚叫,一片歎息,一片強加抑制的抽泣聲…… 鄒燕被人們擋住、拖住、抱住,成群的人像螞蟻擡螳螂似地把她擡進屋去。

    她由尖叫轉變成放聲狂笑,笑聲裡夾雜着她四歲的孩子的哭聲。

     電話忙亂起來,不少人在奔跑。

    門診部的醫生來了,護士來了,汽車來了…… 人已來得很多了,叽叽喳喳,手忙腳亂,慌成一團。

    有些插不上手的就圍成一個個圈子在旁邊議論,有的跑到這裡那裡到處出主意。

     曾在北京參加救彭其和在南隅親自守地獄的趙大明似乎比其他人都要冷靜,他知道這類事情是不可避免的,是按照發展規律産生的,是一場大戲當中的局部性小高潮,用不着過分慌亂和緊張。

    有人由于自己的利益可能受到侵犯,而對他的懷疑對象采取了先發制人的行動,動刀動斧,難免有誤傷,該死的和不該死的都可能死去,有什麼奇怪的呢?死人是自然的現象。

    英雄人物的胸懷是偉大的,隻有凡夫俗子才有普通的恻隐之心。

    在英雄的眼裡,一個人躺倒在地上就如一隻工蟻喪失了做工的能力,而同時有大量的工蟻正從窩巢裡誕生,用得着唉歎惋惜嗎?趙大明當然不是那種英雄,但他已是能夠認識英雄的人了。

    戲劇開始時,他是個積極的跑龍套,無情的現實教育了他,他才逐漸領會了英雄人物的訣竅,因而不再認真了,懂得挑選安全的角色來做戲。

    對于身邊有人倒下去,是早在意料之中的,所以他并不驚慌。

    别人都在彷徨無主的時候,他想到了要去看看範子愚的遺物。

     囚房裡一切如舊,連被子都疊得好好兒的,按照文工團統一規定的疊法,将枕頭夾在中間。

    被子上有一個紙條,寫着:“交給鄒燕。

    ”桌上沒有什麼東西,桌子底下有一堆紙灰。

    趙大明撥開紙灰看了看,燒得很徹底,沒有遺下一個字。

    他為什麼在“交給鄒燕”的紙條上面連一個“再見”都沒有呢?既然動手寫字留條,便決不會節省那兩個字。

    趙大明對此産生了懷疑。

    他小心地打開被子,在每一個角上摸了摸,又把藏在被子裡面的一本《毛主席語錄》裡裡外外翻遍了,沒有發現什麼。

    最後,他解開了枕頭套,伸手探去,裡面有幾張疊好了的紙。

    拿出來一看,正是給鄒燕的遺書,上面寫着: 燕子: 人家不讓我活了,我隻得忍痛與你永别。

    再過一天就是我們結婚五周年的紀念日,但我不能等了。

    你對我的全部友誼和愛情,我已永記在心;由政治原因所産生的嫌隙,我都把它們一概抛棄。

    希望你記住我歡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