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殺呀!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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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度秋風蕭瑟,此時在中原,當是萬物凋零,寒霜早降了。

    而南隅這塊地方,依舊維持着表面的繁茂,這裡沒有肅殺嗎?不是,這裡的肅殺不現形。

    你去問清道工,他一天要掃多少殘葉?他的工作量不比北方的清道工輕。

    不要看樹上還有綠葉,隻不過今年該落的可以留到明年落就是了。

     南方和北方的秋風,顔色不同,聲音是一樣,都是那麼殺呀!殺呀!殺呀地響。

    風聲夾帶着江醉章尚未發表的一篇文章裡的話:“路線鬥争就是表現在黨内的階級鬥争。

    混進黨裡的資産階級代表人物和社會上的牛鬼蛇神勾結在一起,裡應外合對無産階級文化大革命發動一次再次的反撲。

    他們為了壯大自己的力量,不斷在培養和扶植新生的反革命分子,打進群衆組織内部,冒稱革命,大搞反革命。

    ……這場鬥争是你死我活的鬥争,敵人睡在我們身邊,我們不能高枕無優。

    ……動員起來!向階級敵人發動更加猛烈的進攻!……”這些話是從文工團樓頂上那個高音喇叭裡傳出來的,乘風碰到對面宿舍的牆上,反彈回來又碰到旁邊一座倉庫的牆上,再反射出去,不斷地碰回,不斷地反射:殺呀!殺呀……! 機關幹部們低着頭從樓前加快步子匆匆走過。

    殺呀殺呀的聲音在他們頭頂飛過來飛過去,人人把帽檐扯得低低的,深怕被忽然削走了。

    他們都知道這裡正在發生着什麼,他們目睹了整個冗長的戲劇。

    一會兒是喜劇,一會兒是鬧劇,一會兒是惡作劇,當前又在演悲劇。

    在頭幾幕裡扮演英雄的人現在變成囚徒了,監禁他的囚房就在樓下,窗口正對着來往的行人。

    頭幾天有人扭頭看看,現在不看了,他并不是讨人喜愛的人,很難得到别人同情。

    因為他過去的壯舉在人們心裡留下了難忘的印象,全是一些不可一世的派頭,蠻不講理的态度,武斷沖撞的語言,頭上長角的形象,見人就頂的脾氣,造孽多端的曆史……不少人覺得這樣也好,軍營裡可以恢複平靜;而同時又不停地聽到“殺呀!進攻!殺呀!進攻!”不知會不會有一天輪到自己。

    所以最好是低頭走路,把帽子戴穩一點,多注意自己的安全。

     新近衰敗的革命家範子愚一臉頹喪默默無聲地坐在寫字台前,透過紗窗望着外面來來往往的行人,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又走過去一個……他感到所有這些人都是行屍,全無情性和感覺。

    但他羨慕他們還能自由地行走,比較起來,自己連行屍都不如,是一具坐屍。

    他忌恨自由來往的人們,眼睛翻白地盯着他們,一分鐘,兩分鐘,五分鐘,十分鐘,人們在他視線圈裡模模糊糊地晃過去。

    後來他疲倦了,躺到床上去,十指交叉将兩隻手壓在後腦勺下面,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睜開,望着天花闆。

    這座大樓年歲已久了,天花闆變了顔色;又不是均勻變過來的,有些地方變了,有些地方不變,于是成了一片花斑。

    他從花斑點點的天花闆上發現了藝術,是最奇妙的印象派畫家的作品,形象不準确,具有可變性,還有許多不易理解的線條、斑點和色塊。

    這藝術啟發了人們豐富的想象力。

    範子愚偶然從一個角上發現了類似鬥争大會的場面;接着,整塊天花闆便成了鬥争大會集錦,到處是拳頭,高挽着袖子的手臂。

    到處是挨鬥的對象,躬着身子,挂着黑牌,架飛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有的踏上好幾隻腳。

    他從這些藝術品中看見了自己,原來是揮舞着拳頭,後來是被别人用腳踩住。

    自從聯合宣傳隊進駐文工團以來,他已多次經曆山崩地裂的鬥争會了,每次都是架着飛機去,架着飛機送回來。

    這時候肩關節還在痛,頭皮也好像脫離頭蓋骨了——是被揪的。

    他體會到架飛機的滋味很不好受,非但肉體要承受痛苦,而且人格遭受了極大的侮辱。

    任何一個儀表堂堂的人,被這麼一架一揪,就會立刻變得十分狼狽、醜陋、面無人色。

    每次被架上鬥争台時,在恐懼、痛苦、委屈、悲哀的複雜心情的間隙裡,還隐約夾帶着一種這樣的奇怪心理:“鄒燕在不在會場上?她看到我這個醜樣子會不會與我離婚?幸好結婚了,有孩子了,要不然,再也别想找到女朋友。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最好的教育其人之法。

    範子愚受了這一段教育,心地變得非常善良了,他由自己聯想到别人,将心比心才知道别人的痛苦。

    于是,在憐憫自己之餘,也憐憫着被他鬥過的那些人,包括彭其、胡連生、陳政委乃至最可痛恨的保皇狗。

    他們那些人當時是怎樣活過來的呢?他們被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