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将軍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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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是一個縱隊司令,他的部隊參加了對北平的圍困。

    傅作義将軍宣布起義,北平和平解放了,解放大軍開進北京城。

    那天,他把棕刷般的胡子刮得溜光,頭發也經過剪修,換了一套幹淨的半新軍服穿上。

    裝束好了,還找理發員借鏡子來照了一下,他發現自己頭一回顯得那麼英俊、威武,戰士們說了些打趣的話,惹得他哈哈大笑起來。

    由于部隊連續打了幾次大勝仗,戰利品很多,繳獲的汽車已經不少了,但彭其不願意坐車,他要騎馬,認為吉普車太矮小,隻有蒙古大馬才相配。

    他記得,進城時看到大街兩旁人山人海,歡呼雷動,産生了這樣一種心情:你們這些人哪!解放一個北平就高興成這個樣子,要是我們解放了全國呢?要是到了社會主義社會呢?要是世界大同,實現了共産主義呢?留着點勁吧!後頭的好事還多呢!夠你們歡呼的啦!那時他信心十足,根本沒有料到還有今日的坎坷。

     西北風在他耳邊呼嘯,他陷入了夢幻之中,好像這就是當年歡呼大軍進城的鼎沸的人聲,鞭炮聲,秧歌鑼鼓聲,他以為自己仍騎在馬背上,因此走着走着偏離了人行道,斜着邁向街心。

    不料在人行道邊沿一腳踏空,同時一滑,把他摔倒了。

    兩手插進雪裡,冷流順着手臂傳到心房,那發熱的心像紅鐵淬進冷水中,驟然變青,變涼,變成死硬一團。

    一切幻影倏而消失,風雪撲面蓋來,眼前荒涼凄慘。

    他不由得對自己産生了憐憫之情,把帶雪的雙手擡到眼前看看,摸摸,好像這血肉生動的手馬上就要與他永别了。

     爬起來,拍拍身上的雪,他又朝前面走,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廣場上風雪飛揚,呼呼地吼叫,好像是一個白色的人海正在狂跳着歡呼:“彭其來了!”“來了!來了!”彭其激動得簌地流出兩行冰冷的眼淚,走進了廣場。

    他清楚地記得,這裡可以站立五十萬人。

    五十萬父老兄弟總是那麼高興地歡呼,一到這個地方就歡呼,他們共同有着一顆多麼純真的心啊!“來了!來了!”彭其顫顫抖抖地走進了假想的人群當中,慚愧地流着眼淚,心中在訴說:“你們為什麼要對我歡呼啊?!” 他知道,他還清醒,他想控制自己,因而向着一個有實體的目标走去,那是高聳在昏黑的夜空中的人民英雄紀念碑。

     紀念碑下面的浮雕在雪光反射下依稀可辨,他湊近浮雕,像看走馬燈似地圍着轉了一圈又一圈。

    雕刻中所反映的曆史階段他都經曆了,各次著名戰役有很多他都參加了。

    這浮雕好像是他自己的曆史畫卷,又像是根據他的回憶所記錄下來的曆史。

    雕塑中的許多人物他似乎都認識,又都叫不出名字來了。

    有的雕像正在舉手一揮,高喊着:“前進!前進!”大約那揮手的戰友已經戰死在沙場。

    他在前進中死去,把他的願望化成永久的形象,留在這常常聚集人群的地方。

    前進!可是,前進是要付出代價的,不是有那樣多的人倒在前進的路上了嗎?從南到北,從北到南,前進在一條有多少迂回曲折的道路上啊!忽然間,浮雕變了!變成了現在的人,年輕一代的造反者,在拼死戰鬥,又倒下一些人了!他們也一樣在高喊着“前進!前進!”這條通向天堂的路是多麼漫長!有沒有快捷的路?可不可以少倒下一些人?都是這曆盡苦難的民族的子孫啊!人們盼望,人們鬥争,人們為着一個目标,付出了多大的犧牲!假如真有主宰大自然的力量之神,他應該受到感動了!不可辜負這個忠厚老實的民族啊! 他想放聲呼喊,讓狂暴的風雪聽見,讓黑蒙蒙的天穹聽見。

    他下了台階,拼出全力來頂着寒風奔跑。

    大風把他撲倒,想用雪花将他埋葬,但他是那樣頑強不屈,倒下去又爬起來,在茫茫雪地裡蹬出一行颠颠撲撲的深深的腳印。

     跑着跑着,他被天安門城樓擋住,擡頭一望,城樓上也是一片雪白。

    他總共有三次在這裡參加過觀禮,每一次所站的位置都記得很清楚。

    左邊是誰,右邊是誰,毛主席怎樣微笑着向他們招手,這一切都好像重新出現在眼前。

    “我到這裡來幹什麼?是留戀光榮的過去,總想到這個地方來接受更大的榮譽嗎?如果是為了榮譽活在世上,那現在就可以死了。

    ”他倒真是不想冤枉地活着——如果活着僅僅是因為還有冤枉需要有人來背。

    要活着!哪怕是把恥辱二字刺在臉上也要頑強地活着;為了消滅人世間的冤枉和不平,還需要背着冤枉好好地活下去。

    假如一個将軍也無處洗清冤枉,老百姓中間的冤枉怎麼辦?假如一個将軍也要被冤枉奪去生命,普通百姓有了冤枉怎麼活呀!冤枉,不平,四十年奮戰就是為了不再看到冤枉和不平,怎麼搞來搞去還有啊?誰來回答?誰來回答?誰把這含淚的問号帶到能做出解答的地方? 呼——!大北風以壓倒一切的威力猛撲下來,把彭其推到欄杆邊上,然後它又尖叫一聲竄上半空中去,将虜去的雪花碾碎成細末,灑向天安門城樓。

     雪已積得很厚了,并且結成了冰,欄杆比平時矮了将近一尺。

    彭其倚着欄杆半坐在上面,感到精力已近衰竭了。

    到底找誰去?城牆上貼滿了打倒這個那個的标語,誰又知道誰還沒有倒?也許當你滿懷希望去敲開某扇大門的時候,接待你的正是在那裡等着抓你的人。

    他不免擔心着那封信的命運,忽然覺得它好像已經不在身上了,便解開大衣,伸手到裡面去摸。

    就在這時,有一股突來的強風裹着棉球樣的雪花迎面撲來,使他睜不開眼睛,他連忙把頭擺過去,用手來遮。

    誰知那魔鬼派來的風已把他的大衣吹得鼓起來,像扯起了風篷一樣。

    他哪能挺得住呀;呼的一聲狂嘯,一眨眼就不見人了。

     冰封雪蓋的玉帶河,差一點過早地埋葬了這位将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