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風雪除夕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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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帶走,送到桂林,我們的人把他控制住,一邊治病,一邊叫他交代,我們可能從他身上得到一點新材料。

    要是怕桂林空軍醫院還靠不住的話,幹脆,到柳州,送進地方醫院,那就神不知鬼不覺了。

    我們隻要從他嘴裡撈到了金水橋跳河的新材料,不怕空軍黨委不認賬。

    ” “可我們是從北京把他劫走的,到時候不給咱們扣上打砸搶的帽子?” “哪個造反派不搞打砸搶?再說,我們又不是到招待所把他搶出來的,我們是在路上撿的。

    ” 範子愚說出“在路上撿的”這幾個字,使趙大明心裡挨了重重的一擊。

    唉!一位曾經為創建人民共和國立下了汗馬功勞的将軍,今天竟變成了一隻被獵人疏忽的已經中彈的傷野鴨。

    讓路人拾到,喜出望外,趕緊夾着它溜走,回去拔毛,剖肚,享用一頓不花錢不費力的美餐。

    趙大明的心像送進絞肉機去了,但當着範子愚的面,又不能将痛苦流露到臉面上來,他隻得裝傻,像沒有睡醒的人一樣,反應很遲鈍,理解力很差,範子愚說得夠清楚了,他卻裝着不懂,癡呆地望着對方。

     “你怎麼啦?”範子愚奇怪地盯住他問。

     “我……”趙大明皺起眉頭,“我還不懂。

    ” “你是故意裝糊塗吧?”範子愚無情地點破他的痛處說,“我知道了!趙大明,你跟我們演了很長時間的戲,演得不錯啊,夥計!但是在關鍵的時候你露餡兒了。

    你為了同情他,不顧我們造反派的命運,裝糊塗,不同我合作,我沒有冤枉你吧?” “随便你怎麼認為。

    ” 趙大明隻得這樣說,說完靠餐桌坐下,望着母親在為昏睡不醒的彭司令員細心扣上衣扣。

     “其實,”範子愚坐在趙大明對面,委婉地轉彎子說,“我與彭其有什麼冤仇呢?他受傷了,本來是要就近送醫院才對,在火車上耽擱四十多個小時,不但要叫他受罪,而且對治傷可能不利,這些我也都知道。

    他要不是彭其,而是别的不相幹的人,我會馬上擡着他送醫院去,比你的動作還快;他要是不關系到我們自己的命運,我也沒有必要做這樣的缺德事了。

    可是趙大明,這是路線鬥争啊!現在這年頭,在路線鬥争的大事上可不能溫情脈脈,你對彭其溫情脈脈,人家就要問你為什麼那樣。

    人家對咱們可是不講溫情的呀!我要提醒你,别以為咱們今後會平安無事,你聽說沒有?現在出現了一種‘揪壞頭頭’的說法啦!你能保證我們這個組織将來不揪壞頭頭?誰是壞頭頭呢?如果讓江醉章知道你同情彭其,他發現你欺騙了他,你這個壞頭頭就逃不了啦。

    咱們是戰友,我是好心關照你,你看着辦吧!” 這時,趙開發已披着一身雪花兩手空空回來了,他推開門說:“隔壁的擔架車壞了,張老頭在挂電話叫救護車來。

    ” “大爺,不能驚動救護車。

    ”範子愚蓦地站起來,拽住趙開發邊走邊說,“快帶我去,電話在哪兒?快!” 趙開發莫名其妙地被範子愚拽走了。

     屋裡,趙大娘似懂非懂地聽到範子愚剛才那些話,覺得很奇怪,便向兒子細問由來。

    趙大明想說又說不清楚,最後什麼也沒有說,急得一忽兒站起,一忽兒坐下。

    母親看到兒子這番景象,更是摸不着頭腦了。

     不久,範子愚在前,趙開發在後,匆匆走了回來。

    趙大爺一路問着:“小範,這是怎麼啦?到底怎麼啦?為啥不要救護車?你說呀!”範子愚塘塞着說:“大爺,您别問了,是有原因的,現在說不清楚。

    ”說着話,範子愚已走上台階,他看到牆根有一隻長形的柳條筐,裝着一些引火的劈柴,靈機一動給它派上了用場。

    他把劈柴抱出來放到一邊,将柳條筐拿進屋來,往地上一扔,拍拍手,對趙大明說: “快找根繩子,有杠子沒有?就用這個,擡到火車站去。

    ” “擡什麼?”趙開發奇怪地問。

     “擡他。

    ”範子愚指了指躺在床上的彭其。

     趙開發和他的老伴同時一怔,以為是聽錯了。

     “你說什麼?”老頭重問一次。

     “大爺,”範子愚強作耐心地解釋道,“我們要把他帶回南方去,他是一個走資派,我們的同志在等着鬥他,當然,也會給他治病的。

    早上六點的火車,現在時間不多了,您幫我們找根繩子吧!” “是這樣!”趙開發轉臉望着自己的兒子,眼裡冒出憤怒的火來。

     趙大明在父親的眼光逼迫下,躲躲閃閃,不敢正視,想解釋清楚又礙于範子愚在場,他陷入了十分難堪的境地,求饒似地叫了一聲:“爸爸!……” 範子愚忙着整理自己的東西,一面忙活,一面催促趙大明:“快點!時間不多了,把他送回去,你再回來度假也行。

    快找繩子!” 趙大明此時如亂箭穿胸,幾乎要暈倒了,為了避開父親那越來越令人害怕的眼光,他膽怯地移動着視線,偶然在衣櫃頂上觸到一根露出五寸尾巴的粗麻繩,忽然像瘋了一樣,伸手拽住麻繩用力一扯。

    麻繩是壓在一個裝零星工具的小箱子底下的,小箱子被麻繩帶動,從櫃頂上滾下來,哐!嘩啦!響成一片。

    趙大明這才感到松快了一點,他正是要把積郁在胸中的熾熱的岩漿,通過繩子,傳遞給小箱子,讓它摔下來,借它的力量爆響,噴出去。

     “你敢!”趙開發逼近兒子。

     “爸爸!”趙大明吼叫着嚷道,“您知道嗎?這是路線鬥争,是鐵面無情的。

    他是走資派,他罪該萬死!他不是人!你不要把他當人!他是一隻挨了槍彈的野鴨子,被我們撿了便宜,趕快拔毛,把鍋燒紅,放上油,等着,沒有什麼客氣講,不能溫情脈脈!您懂嗎?您那麼糊塗?不要擋着我!讓開!誰同情他誰就跟他一樣,不是人!” 趙開發一語不發,撲上前來,揚起手,照着兒子的臉打下去。

    響聲過後,趙大明放聲恸哭起來。

    隻有這樣,他才有理由嚎哭;隻有這樣,他的哭才不會叫範子愚看出破綻來。

    他感謝親愛的爸爸,“您終于會意了,讓我能夠大膽地哭一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