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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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墨涵陪同窦玉泉回到小紅樓,大家的心情長時間沉重。

    窦玉泉把身子埋在沙發裡,很長時間一言不發。

    這一瞬間,窦玉泉真的現出了老态,不知是旅途勞累,還是在張普景的追悼會上悲痛所緻,氣色很差,很長時間還長籲短歎:“腥風血雨腥風血雨啊。

    打打殺殺一輩子,革命成功了,該甩開膀子幹了,可是,走的走了,倒的倒了,老的老了,不堪回首啊。

    ” 陳墨涵說:“窦副參謀長太累了,稍事休息,恢複一下情緒。

    今天中午開了三桌,都是凹凸山老戰友,首長恐怕有一場鏖戰。

    ” 窦玉泉看着陳墨涵,欠了欠身子,慢吞吞地說:“這麼個情緒,還喝什麼酒啊?” 陳墨涵說:“凹凸山上下來的,活着的,沒倒的,沒跑的,都在這裡了。

    梁軍長說,上午把眼淚哭幹,中午把酒瓶倒幹。

    這是革命者的作風。

    ” 窦玉泉淡淡一笑,說:“這家夥,倒是會動員。

    他也不怕張普景九泉有知罵他貪杯忘義……老梁現在還能喝多少酒?” “你是知道的,梁軍長海量,八兩是不在話下。

    ” “哦,”窦玉泉坐正了,“這個老梁,虎威不倒雄風仍健啊。

    今天我倒是要跟他比試比試。

    不過,恐怕還不是他的對手。

    ” 陳墨涵心裡一動,這話好像有什麼潛台詞呢。

    陳墨涵說:“我說的八兩是号稱八兩,是有虛頭的,吓唬别人。

    我跟老首長交個實底,他現在也就是三四兩了,他的胃不好,上個月體檢,醫生給了他嚴重警告。

    ” 其實,陳墨涵還知道,梁必達的心髒也有問題,但是這個他不能亂說,這屬于保密範疇。

     窦玉泉又看了看陳墨涵,說:“那就要注意了,你們要監督。

    老梁這個人是個幹才,要保護好,你們幾個人聯合起來,看能不能抵過一個張普景。

    他比我小幾歲,但怎麼說也是過了五十奔六十的人了。

    ” 陳墨涵說:“我們哪有張政委那種魄力?誰敢奪他的酒杯?你跟他說,要注意身體,不吸煙少喝酒,他罵你,他說我們這些人誰沒個這病那病?誰都有。

    肝啊腎啊肺啊,要是聽醫生的,早就被吓破了膽。

    不聽,酒都不能喝了,要命鳥用。

    ” 窦玉泉說:“這個老梁,總是出語驚人。

    這個我得管管他,好漢不提當年勇啊。

    ” 說完,轉過話題:“夫人和孩子都還好吧?” 陳墨涵說:“都很好。

    謝謝老首長關心。

    ” 陳墨涵心裡一直有個疙瘩想弄明白,就是關于張普景的事。

    大家恢複工作以後,有人傳說,張普景并沒有瘋,也不是在“作報告”之後死于心肌梗死,問題出在他面前的茶杯上,他是有備而為之,茶杯裡裝有氰化鉀。

    但這個問題直到目前還是民間演義,今天終于有了機會,陳墨涵也想知道一二,便試探着說:“老首長,梁軍長一直念叨一件事,說窦玉泉不簡單,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

    在那樣險惡的環境裡,窦副參謀長還敢把張政委保護起來,确實是件了不起的事。

    ” 窦玉泉笑了,揚起手向腦後捋了捋稀疏的頭發:“如果你有那個條件,你會不用嗎?有什麼了不起的?人之常情也。

    要是梁必達,他可能比我做得更好。

    ” 陳墨涵說:“張政委最後的時光,都是跟老首長在一起,而且後事也是老首長一手料理的,您肯定知道……我們一直疑惑,張政委他真的瘋了嗎?” 窦玉泉怔了一下,看了陳墨涵一眼,又轉過臉去,從桌上拿起一根香煙,卻不點燃,放在眼前把玩,許久才說:“墨涵老弟,你說,瘋與不瘋有什麼明顯的界限嗎?” 陳墨涵居然一時語塞,想了想才說:“區别應該還是很清楚的,思維正常與否,言談舉止正常與否,就是界限嘛。

    ” “那麼,什麼是正常的,什麼又是不正常的?我的體會是,二者之間沒有絕對的界限。

    在這個環境裡是正常的,在那個環境裡又是不正常的,在這段時間是正常的,在那段時間又可能是不正常的。

    我們今天坐在這裡談這個問題是正常的,明天坐在那個地方談這個問題就是不正常的。

    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大家都是瘋子。

    ” 陳墨涵愕然,他覺得窦玉泉在回避什麼,在繞圈子。

     “如果從醫學的角度看呢?” 窦玉泉斷然說:“同樣。

    ” 陳墨涵動了動嘴巴,又把話咽下了。

     窦玉泉說:“希特勒發動戰争是瘋子,某某某領導反法西斯戰争就不是瘋子,但某某某在全世界反法西斯鬥争取得勝利之後,又搞大清洗大屠殺,這不是瘋子又是什麼呢?當年,百萬紅衛兵湧向天安門,我不說這百萬人都是瘋子,但在那個時刻他們确實都瘋了。

    一說‘反右’,全國幾億人都在反,有的連右派是什麼都不清楚,也起勁地反。

    一說搞‘文化大革命’,全國湧現了億萬個工農兵詩人,造反派五湖四海鋪天蓋地,祖國山河大江南北一片紅。

    你能說這僅僅是一個人或幾個人幾十幾百個人瘋了?不是。

    這就好比吃藥,有病的沒病的這個病和那個病一起吃一種藥,你說這是不是瘋子?我的看法是,瘋子有兩種,一種是正常的瘋子,這些瘋子住在精神病院裡或者在街頭胡鬧。

    還有一種不正常的瘋子,就是你我這樣的人,可以在這裡開會或者聊天。

    好了,不能再說了,我從你的表情裡看出來了,你正在想,你面對的也是一個瘋子,是不是?對的,我這樣看問題确實也是精神病症狀。

    ” 陳墨涵驚呆了,他沒想到窦玉泉會發表這樣一番離奇的高論。

    但有一點他明确了,關于張普景究竟是真瘋還是假瘋,從窦玉泉的嘴裡,他休想得到片言隻語。

     離開小紅樓的時候,陳墨涵還在擔憂,看窦副參謀長這副狀态,今天中午的招待會該不會出現什麼問題吧? 但事實很快就證明他是多慮了。

     六 中午的招待會上,梁必達首先向地上倒了三杯酒,說:“老張,我們今天要學老百姓了,辦喪事大吃大喝唱大戲。

    對不起了,大戲我沒法、也不敢給你唱,不是怕運動,是怕你。

    可是酒你不能不讓我們喝。

    你要是想找茬,你就顯個靈,你打我我都不還手。

    你要是不出面,那你就是同意了,我們老同志聚在一起,你不能光讓我們喝水。

    ” 做完這一套,梁必達轉過身來,宣布:“我跟張普景同志商量了,他說他今天請假缺席,他要查‘四人幫’的問題,他忙得很啊,要我們自便,下不為例。

    ” 梁必達來這一手,就把氣氛改善了許多。

     然後,就“把酒酹濤濤”了。

     席間,窦玉泉和梁必達等人互相照顧,并沒有出現“比試”的局面。

    大家回溯這些年的經曆,故事各有千秋,經曆千奇百怪,心潮難平,感慨萬千,雖然不甚熱鬧,卻有另一番滋味在心頭,苦酒喜酒摻着喝。

     這時候陳墨涵才明白,梁必達說“不給他飯吃”的确是明智之舉。

    看眼下,朱預道是很悲慘,可是,在此之前,今天能夠坐在這裡的每個人都要比朱預道悲慘得多,包括他陳墨涵自己。

    朱預道如果出現在這裡,今天這裡許多人會緘默不語的。

    但陳墨涵換個角度,又覺得還是朱預道最悲慘,這裡的人受過罪吃過苦是不錯,可這些人是修成了正果否極泰來,而朱預道則是四十年德行毀于一旦,前功盡棄了,沒有出頭之日了。

     在主賓席将要進行到高潮的時候,窦玉泉制止了,讓人把酒撤了下去。

     窦玉泉對在場的陳墨涵、姜家湖、曲向乾、陶三河和馬西平等人說:“行了,到此為止吧。

    你們也别灌我了,心意我領了。

    今天這個桌子上,都是從凹凸山走出來的老同志,我說幾句話,就說個酒的問題。

    我們這些人從戰争年代囫囵着活過來了,經曆了無數次失敗和挫折,終于勝利了,就算把一生的酸甜苦辣都嘗遍了。

    和平時期,又在‘文革’中活過來了,又算是活了第二遍人生。

    一輩子活了兩輩子的内容,值是值了,但是還不夠。

    現在是三度青春,一個革命者應該活三遍,我們要珍惜,要把第三輩子活好,把最後這一輩子完整地交給我們的事業。

    我提醒K軍的同志注意,要控制梁軍長喝酒,歲數不饒人啊,好漢不提當年勇啊。

    大家也多保重。

    我們這些老骨頭還要多做點事。

    ” 陳墨涵當時想,這話倒是真有點像瘋人瘋語了。

    但緊接着,梁必達也站起來說了一通頗像瘋話的話:“窦副參謀長說得好。

    我們雖然老了,但要老得明白。

    黨把我們放在這個位置上,是要我們繼續革命。

    我接受老窦的警告,以後,我自己也控制。

    不過,我一年要放三次量,都是在老戰友老首長聚會的場合,其他場合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