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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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了他一包東西。

     陳墨涵問少年,那個阿姨叫什麼名字,少年說他也不知道。

    是他的老師轉交給他的。

    他就在洛安州讀中學。

     會見時間很短,但陳墨涵納悶的時間卻很長,他搞不清楚在洛安州還有哪個女人在關注他的行蹤。

    細細盤點少年帶來的物品,都是食物和生活用品,沒有什麼出奇的地方。

    但少年口頭轉達的一句話,卻十分重要,那句話是:現在不是時候,将來有可能的話,我會找你們的。

    保重。

     陳墨涵想啊想啊,總是想不明白,有幾次甚至都想告訴梁必達,卻又忍住了。

    值此多事之秋,情況不明,還是不能輕舉妄動。

    終于有一天,陳墨涵的腦子裡突然想起了一個人,全身的神經頓時緊張起來了。

    天啦,難道是她?哦,還真有可能。

    他再次回憶,那個瘦骨嶙峋的少年的模樣,是像她。

    盡管他同她接觸不多,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了,但是,她穿着軍裝的勃勃英姿,她那一雙明媚而又憂郁的眼睛,她立在白皚皚的風雪之地翹首眺望長久踯躅的身影,在陳墨涵的思維世界裡,還是記憶猶新的。

    如此說來,她還活在人間。

     那天,陳墨涵徹夜未眠。

    他設想了種種可能,想象她是怎樣擺脫了滅口殺手的圍追堵截,怎樣隐姓埋名,怎樣在這個亂紛紛的世界裡活了下來并且占據了一席之地,又是怎樣地關注着他們,打聽到了他的下落。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從那個少年的身上,完全可以看得出來,她如今的日子仍然十分艱難,困難的時候,她還惦記着他,惦記着她心愛的人的盟友,給他送來了溫暖。

    盡管那些東西對他陳墨涵來說微不足道,但是,這才是真正的情重如山啊。

     是,還是不是?這是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折磨得陳墨涵好苦。

    他卻是甯信其有,不信其無。

    他是多麼希望她仍然真實地活着啊。

    活着就是勝利,含辛茹苦也好,隐姓埋名也罷,隻要她還活着,這個世界上他就多了一份情感,多了一份美好的回憶,多了一份純潔而勇敢的牽腸挂肚。

     六 這天上午,梁必達稱病拒絕出工——稱病的事情對梁必達來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

    而且由于他稱病,陳墨涵也跟着沾光——病人總是需要照顧的嘛。

     其實是什麼病也沒有,梁必達一個上午都在練習毛筆字。

    據說,有很多書法家都愛寫“龍”或者“虎”之類的,無論是龍是虎,都不是一般角色,都有練一練的價值,寫出去也可以給别人挂在屋裡“藏龍卧虎”。

    但梁必達寫字有個特點,主要寫一個字——“我”。

     當過軍長的梁必達已不是在藍橋埠當夥計的梁大牙,提起筆來憑空也比别人多幾分底氣,雖然自成體系,但撇橫豎捺遒勁有力,筆鋒剛正銳利,行草狂放,橫細豎粗頗講分寸,倒也有幾分書家風範,一個全世界每個角落無處不在的“我”字,往往被他寫得昂首挺胸,威風凜凜氣沖霄漢。

     但這回奇怪了,陳墨涵在一旁默不作聲地欣賞,覺得奇怪。

    别人寫“我”,一撇一橫豎彎勾,從左至右。

    但梁必達不是這樣,梁必達不按筆畫規矩來,而是先寫一個手,再寫一個戈,把一個字的兩部分分得很開,怎麼看怎麼不像個“我”字。

     陳墨涵說:“梁大牙你搞什麼鬼?這還像個字嗎?” 梁必達說:“怎麼不像?這就是我。

    他娘的,老子不當軍長了,這隻手拿不到戈了,就成這模樣了。

    ” 陳墨涵恍然大悟,說:“你應該把右邊那個‘戈’字一橫一點一撇都去掉,剩下的那就是個鋤頭,現在的梁大牙就是一隻手持一把鋤頭的形象。

    ” 梁必達說:“言之有理。

    你這個白匪,還挺會類比。

    ”放下筆,津津有味地端詳他那個不倫不類的“我”字,又有了新發現,說:“如果再把右邊那一撇調整到左邊來,按下腦袋變成一捺,左邊成了一個‘禾’字,右邊是一個‘弋’字,‘弋’就是木樁的意思,‘我’又成了一把草和一根小木樁。

    哈哈,有意思,‘我’是什麼?‘我’什麼都是,又什麼都不是?我可以是手持戈,也可以是樁邊草,要是去掉左上角這一撇呢,又成了個‘找’字。

    嘿嘿,你别說,距離‘我’字最近的就是個‘找’字。

    人啊,一輩子就是個‘找’字,找來找去就是找那一撇,那一撇是什麼?對于商人來說,那一撇是錢财,對于政治家來說,那一撇是官位,對于男人來說,那一撇是女人,對于女人來說,那一撇是男人,對于軍人來說,那一撇就是對手,找到了對手我才是我。

    ” 陳墨涵聽着梁必達的高論,不禁暗暗驚詫,這個看似粗莽的漢子,不光打仗無師自通文韬武略,聽他這一番話,還真有點哲學味道。

     梁必達發表了一通靈感之後,又沮喪地說:“我們現在在找什麼?娘的,就找一條,找公道。

    找回公道,老子還是手持戈。

    老子就把左邊這隻手去掉下面的兩橫,去掉兩橫就是個單立人,單立人加‘戈’是個什麼字?‘伐’也。

    ”說到痛快處,惡狠狠地把筆往報紙上一擲,氣沖霄漢地喊了一嗓子:“隻要有機會,老子還要殺人!” 陳墨涵笑笑說:“我要把這個信息趕快給江古碑之流通報過去,要不然,那真是放虎歸山人頭落地了。

    ” 梁必達不屑地說:“他那顆人頭還算人頭嗎?在凹凸山,我要想收拾他,一百個機會都有。

    那時候我根本就沒把他當回事,那時候我認為,像他那樣窩囊的家夥,你就是讓他當個敵人,他也是一個翻不起大浪頭的小泥鳅,不值得為他動心事。

    沒想到這個混進革命隊伍的臭蟲,現在還真長成了一條惡狗。

    沒有甄别那一天便罷,有了那一天,他就是喊我梁大牙當爹,我也不會饒他了。

    ” 陳墨涵說:“梁大牙,你再看看這個字,這個‘我’字,你把下面的一提一撇和上面那一點去掉,再把右邊那一勾拉直了,是個什麼字?” 梁必達認真地琢磨了一陣子,一拍腦門說:“娘的,是個‘升’字。

    你的意思是,勞動改造了這兩年,我們還可以升一升?” 陳墨涵笑道:“不是我們,是你。

    不過,要想升一升,你得去掉一些東西,右上角那一點是烏雲,是壓在你頭上的三座大山,說白了就是上面那些興風作浪唯恐天下不亂的壞人。

    ” 梁必達說:“好啊,我明白了,那麼下面這纏在‘我’兩條腿上的一提一撇,就是江古碑了。

    不對,江古碑算個螞蚱,他纏不住我的腿。

    他就算一提吧,他在左邊,是個形左實右的狗腿子。

    那麼右邊呢,這一撇有文章,沒準就是你這個國民黨白匪。

    ” 陳墨涵不氣不惱,大度一笑,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既然我是白匪,當然是紙老虎了,一捅就破。

    我的下半輩子,苟延殘喘罷了,哪裡能纏得住你梁大牙革命的大腿啊?你狗日的不老實,現在都快當犯人了還想升官?我看你真是屋檐下的大蔥,根焦葉爛心不死,妄想變天。

    你實話說,你搞沒搞女人?你迫害過誰?你算計過誰?蛇打的洞蛇自己知道。

    以後,就是甄别了,也有人在下面踢你的掃堂腿。

    不信你等着瞧。

    ” 梁必達說:“你個白匪别吓我,隻要甄别了,給我一個師一個軍,一百個人撂我的掃堂腿我也不怕他。

    ” 不久,陳墨涵的妻子俞真和梁必達的妻子安雪梅結伴而行,輾轉來到了凹凸山腹地的七二八農場,來探望她們的丈夫。

     七二八農場當局對于安雪梅和俞真的到來,給予了高度的重視。

     此時國内政治局勢已經有了微妙的變化,梁必達所說的某某某首長當真出山了,從報紙上能夠看見他的名字了。

    就在此後不久,又得到消息,下放在南方某地的王蘭田已經解放了,并被任命為D軍區政治委員。

     再往後,梁必達和陳墨涵的日子眼看着就一天勝似一天。

     安雪梅和俞真來了之後,七二八農場方面經層層請示,改善了梁必達和陳墨涵的居住條件,在場部的招待所裡給了每家兩個房間,一個作卧室,一個作廚房。

    一切迹象都在表明,形勢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有了像樣的房子,梁必達和陳墨涵不謀而合,隻用了一間廚房,共同下廚。

    騰出來的那間,就作了兩家的會客室和撲克室。

    從那時候開始,七二八農場就接到了上級的指示,梁必達和陳墨涵不用再下田幹活了。

     又過了個把月,上面又來了通知,工作人員不許再喊梁大牙或老陳了,一律稱呼首長。

    如此,大家就心照不宣了,脫離農場指日可待。

     有一天夜裡,陳墨涵對俞真講起了幾個月前見到的那個少年,并講了他的推理,說高秋江有可能還活着。

     俞真驚訝地說:“恐怕是真的,前些天我還做過一個夢,夢裡見到了她,在夢裡她跟我講,那次我逃走之後,她打光了子彈,他們正要上去抓她,從天上下來一個蒙面大俠,把她架起來就騰雲駕霧了。

    那個蒙面大俠像梁大牙。

    ” 陳墨涵笑道:“不怪造反派說你是舊社會的殘渣餘孽,腦子裡盡是江湖上的一套。

    蒙面大俠和騰雲駕霧都是不可能的,梁大牙跟她就更不沾邊,他們壓根兒就不認識。

    但是,憑借她的功夫,逃出來的可能也不是完全沒有。

    我曾經聽過一個傳說,說是她最後頂着一口腌菜缸從樓梯上打了下去,殺手中有個頭目不知道是出于什麼動機,下令要抓活的。

    最後一直追到江邊,她跳江了。

    據說這個殺手頭目也被劉漢英下令槍斃了。

    如果她真的還活在人間,這個傳說的可信程度倒是大些。

    ” 俞真說:“等着吧,等氣候好了,我就到洛安州住上一段時間,她真的活着,我出現在洛安州,她肯定會得到消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