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再說,即便他們高層之間有些龃龉,也不否認石雲彪、莫幹山他們有些偏見,可是老弟你同他們也就是萍水一逢,皮毛之交嘛。

    人各有志,聚散都在情理之中。

    旅座和本人對你從來沒有另眼相看。

    自家的兄弟不用,我們還能用誰啊?” 張嘉毓說得情懇意切,可是陳墨涵反而更加惶恐了。

    若按張嘉毓的意思,本人的行為不就同石雲彪、莫幹山他們背道而馳了嗎?他們是忠勇之輩、苦難之旅,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間,光明磊落是做人根本。

    對于石雲彪一類人物,理應鼎力相助,即便不能拯救于水火,也不能為了一己之利,去做那暧昧尴尬的勾當。

    倘若走上劉漢英、張嘉毓鋪設的那條路,甘做他人鷹犬,豈是君子所為? 陳墨涵哪裡知道,恰好是他一再推辭營長之職,反而更加堅定了劉漢英和張嘉毓對他的認可,在有關七十九團生死存亡的敏感話題上,眼下上上下下都是如履薄冰,他們委實需要有這麼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角色來維持目前的平衡。

     張嘉毓拒不接受陳墨涵的辭職要求。

     這種事情當然也不可以動刀動槍,陳墨涵隻好悻悻作罷。

    勉強就任營長之後,連續幾天臉上陰雲密布,冥冥之中總是看見一隻碩大的獨眼寒光逼人,似乎每一時刻都在穿腸透腑地探究他的心底深處。

     二 躊躇之際,莫幹山聞風而來,神出鬼沒地叫出陳墨涵,崗坡上覓一個隐蔽的窪子,兩個人席地而坐。

     莫幹山是中原人,頗有燕趙遺風,紅臉漢子說話向來火暴,開口就罵:“媽拉個巴子,你辭個什麼職?七十九團就剩下這麼幾個人幾條槍了,你就不能硬起卵子給我頂住?” 陳墨涵沮喪地說:“墨涵甯可為兵為卒戰死沙場,絕不能陷于不義之地。

    當這個營長就好比黃泥巴掉進褲裆裡,是不是屎,本人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了。

    ” 莫幹山正色道:“你小子好糊塗。

    你以為他們讓你當這個鳥毛灰營長便是真的對你重用嗎?錯矣。

    他們要削我兵權,但是派來親信又怕露骨,這才抓你墊背。

    眼下七十九團的問題就像一團炸藥,一點就着,一般人這時候是不敢來的。

    你上有靠山,下有舊部,前有石雲彪知遇之恩,後有劉漢英栽培之功,進可以跻身劉、張山頭,退也不緻反目為仇。

    天時地利你都占上了,這個營長你不當誰當?” 陳墨涵張了張嘴,喃喃地說:“可是……可是弟兄們會怎麼看……?” 莫幹山揮手打斷了陳墨涵的話頭,厲聲說道:“你心我知,無須再言。

    ”然後接着自己剛才的思路,繼續說道:“你若硬頂,恰落口實于他人之手。

    到那時,随便治你一個罪名,再派人來就名正言順了,七十九團的火種也就徹底滅了。

    為眼下之計,你屈辱也好,艱難也罷,但是你不能退縮。

    你是雲彪兄一步步栽培起來的,你要繼承雲彪兄的精神,給多苦多難的七十九軍的弟兄們扯根旗杆,把咱們這支後娘養的隊伍帶起來。

    ” 莫幹山的話落地有聲,說得陳墨涵心潮澎湃。

     莫幹山又說:“我知道你的顧慮,你是怕弟兄們錯看了你。

    你放心,你是石雲彪器重的人。

    石雲彪器重的人鳳毛麟角,都是好漢,我莫幹山和七十九團的弟兄心裡亮如明鏡。

    ” 一股熱流湧上陳墨涵的胸腔,但是他控制住了每一縷溫情,仍然不動聲色地說:“我當營長倒也未嘗不可,但是我的一貫準則是令行禁止。

    号令未出,不準勇者獨進;号令既出,不準怯者獨止。

    軍中立草為标,全營官兵,必須以我之好而好,以我之惡而惡,以我之志為志,所有言行舉止必須立于我的股掌之中,一切行動必須聽命于我,任何人不得越級指揮。

    ”稍停,又補充了一句:“也包括你莫副團長。

    ” 莫幹山雙眼凸出:“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陳墨涵不卑不亢地說:“我将按照我的意志和方式帶好這支隊伍。

    ” 莫幹山心中一動,定定地看着陳墨涵,陳墨涵的臉上卻看不出什麼表情,顯得有些冷峻,似乎有某種東西藏得很深。

    莫幹山的牙幫骨抖了抖,咬牙切齒地說:“好吧,那就看你的了。

    ”言畢,竟潸然淚下。

     分手的時候,莫幹山攥住陳墨涵的手,苦笑着說:“墨涵老弟,我莫幹山從軍十餘年,本來是懷着一腔報國之志的,如今看來我是……哈哈……我算什麼?自己還把自己當做英雄使,可在人家眼睛裡,連炮灰都不讓你當個正派的炮灰。

    本軍上有派系下有親疏,狗日的日本人把咱們中國人當孫子欺負,咱們的長官還在明槍暗箭拳來腳往地内耗,這碗軍糧吃起來真是硌牙又糟心啊。

    ” 陳墨涵說:“團副向來以勇武剛烈深受部屬擁戴,眼下何以悲觀至此?放遠眼光,大丈夫縱天下橫也天下,今晚日暮西山,明天太陽照常升起,你我馳騁沙場驅倭逐寇建功立業來日方長啊。

    ” 莫幹山凄然一笑,歎道:“但願如此啊。

    ”說完,轉過臉去,從貼身内衣上兜掏出一物,“實話不瞞老弟,我這幾天常做白日夢,無論是閉門靜坐,還是立于隊列,總是覺得腦後有霍霍風聲,疑為刀光劍影,恐怕是不祥之兆。

    萬一我有個好歹,這封絕命之書就煩請老弟代為呈遞了。

    ”話完淚流,遞過來一個牛皮紙信封,竟然顫顫巍巍地給陳墨涵鞠了一躬。

     陳墨涵駭然而退,又連忙上前彎腰架住莫幹山,勸慰道:“做噩夢乃心緒不甯所緻,團副大可不必多慮。

    假如真有異常變故,墨涵和全營弟兄絕不會坐視。

    ” 懷着一腔紛亂而悲怆的心情,陳墨涵終于接受了補充營營長一職。

     所幸的是,七十九團殘存的三百官多兵在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的擊打之下,并沒有頹然垮掉。

     全營第一次集會那天,劉漢英來了,張嘉毓和莫幹山也來了。

    旅長和團長都發表了洋洋灑灑的訓詞,表彰了七十九團浴血奮戰的功績,追悼了石雲彪和其他戰死官兵的不朽,并且帶來了幾十枚勳章和一批軍饷物資。

     新任營長陳墨涵自始至終表情肅穆。

    站在臨時搭起來的典禮台上,他的心裡委實有太多的話要說,但是被他吞下了。

    他從森林一樣戳立于地的軍列的頂上看到了一層隐隐顫動的氣象,從那些塑像般正襟危坐的官兵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種燃燒的情緒,也看出來了對他的信賴和支持。

     集會即将結束的時候,陳墨涵将自己的兩臂高舉起來,背對他的長官,向着他的部隊,吼出了低沉有力的一嗓子——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預備——唱——! 部隊似乎愣了一下,在經過了片刻的沉寂之後,一股澎湃的膛音拔地而起,直沖霄漢: 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 全國武裝的軍民們,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抗戰的一天來到了! ………… 大刀向…… 大刀向…… ………… 雄渾的歌聲如風暴席卷江海咆哮,一瀉千裡無可遏制,在凹凸山的上空滾動轟鳴。

    這是一次最真實的精神檢閱。

    歌聲凝結着仇恨和激情,也掩蓋了屈辱和陰謀。

    陳墨涵從這感天動地的歌的浪潮中,似乎已經觸到了撲面而來的濃濃的血腥味。

    戰鬥厮殺的欲望彙成一河血紅的潮水,從他的身邊嘩嘩流淌。

    他似乎看見了千萬柄銀光閃爍的戟槊在馬背上蠢蠢欲動,随時準備一躍而起淩空劈下…… 不用看陳墨涵也能夠想見,他身後的劉漢英和張嘉毓等人也在跟着隊伍一起唱,而且在表面上同樣唱得掏心掏肺熱血沸騰,至于心裡是怎樣的驚悸,那就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三 喧嚣了一個後晌的凹凸山在入夜後沉寂下來,天上若隐若現地跳動着幾顆星星。

    新建的補充營在森嚴的警戒中進入了豐富的夢境。

    一縷凄婉的二胡琴聲從營部庭院一間小屋的門縫裡流出,如同一根斷斷續續的遊絲,點點滴滴地滲進凹凸山連綿逶迤的溝壑,淹沒在此起彼伏的蛙鳴蟬吟之中。

     陳墨涵面壁揉弦,如入無人之境。

    曲子是古典管弦名曲《十面埋伏》,卻又不拘泥于原作,有許多即興的成分,時而淺吟低回,如傾如訴;時而急弓繁弦,如疑似問;時而跌宕豪放,如江河之水一瀉千裡。

     正拉得忘我忘物,蓦然聽見一陣敲門聲,那聲音極其輕微,像是猶豫不決,然而陳墨涵還是十分清晰地聽見了。

     琴聲戛然而止。

     陳墨涵收弓撫杆,迅速從旋律中脫出身來。

    擎槍在手,打開門一看,陳墨涵驚得目瞪口呆。

    出現在他視野裡的,是一團白色的影子,那影子一見到他,便不由分說地向他蠕動,看樣子是有氣無力了,然而卻堅定不移地用自己的腦袋磨蹭他的腿杆——天啦,是雪無痕。

     812高地之戰,屍積成山血流成河,高地上連一棵活着的樹木都見不到了。

    幾天之後清理戰場,莫幹山特意指派幾名士兵尋找雪無痕的屍體,要把它同石雲彪葬在一起,卻沒找到。

    沒想到在這個月朗之夜它卻悄無聲息地出現了。

    是“大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