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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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子一直是她的同輩人,是活躍于她懷春夢中的飛馬騎射的英俊少年,甚至是她心靈深處的英雄。

    可是,按輩分算,她又好像真的是他的表姑,因為他是她大嫂的娘家侄子。

    秋江小姐于是無可奈何地當起了“表姑”,并且恨恨地給莫幹山擺起了小姐和表姑的架子。

     天公作美,就在那次返鄉的途中,遇上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暴雨過後,土道上泥濘不堪,車馬舉步維艱。

     莫幹山急得抓耳撓腮,秋江小姐卻靈機一動,使出了小姐和表姑的威嚴,安置兩個夥計就近住進韓王渡口的車馬店,卻讓莫幹山背她回去。

     莫幹山起先不肯,說:“還有四十裡地呢,恐怕背不動。

    ” 秋江小姐便沉下臉說:“你這個東西也是個懶骨頭,背你表姑你還嫌累?” 莫幹山說:“累咱倒是不怕,可表姑是金枝玉葉,這四十裡路泥裡水裡,萬一有個閃失,咱怎麼能擔當得起呢?” 秋江不依不饒地說:“你表姑又不是泥捏的水做的,就那麼不經摔?” 莫幹山苦着臉琢磨了一會兒說:“要不這樣,馬車跟他倆住店,我把馬卸下來,表姑騎上,我給你拉缰。

    ” 秋江把兩道俊俏的柳葉眉往上倏忽一挑,斷喝一聲:“渾話,你幾時見我騎過馬?我偏不騎,我偏要你背。

    你背不背?” 沒有辦法了,隻好背。

    這一路就走得很精彩。

    莫幹山精強力壯,背起個嬌巧玲珑的女學生倒也不算太難為。

    可是,負在背上的是一個溫熱清香的小女子啊。

    最初的幾步,脖頸上癢癢的,心裡也癢癢的,脊梁上軟綿綿的,腳下也是軟綿綿的,像是飄在雲裡霧裡。

    更讓他心慌意亂的是,表姑在他的脊梁上手腳不老實,一會兒揪揪他的耳朵,一會兒掐掐他的胳膊。

    秋江把嘴唇湊在他的耳邊說:“大山子,往後别再喊我表姑了,我嫁給你當你的媳婦你幹不幹?” 莫幹山的紅臉立馬就紫了,使勁地往下勾着腦袋,喘着粗氣說:“表姑你的玩笑開大了。

    你是大家閨秀,又是讀書的人,啥話都敢講,咱可承擔不起啊。

    再說,你還是我的表姑啊。

    這話可不是講着玩的。

    ” 秋江說:“偏講偏講。

    我問你,我要不是你的什麼表姑,也不是什麼小姐,你想不想娶我給你當媳婦?” 莫幹山依然埋着頭,說:“不敢想。

    ” 秋江說:“給你一個膽子,你想不想?” 莫幹山不吭氣,腳下卻多用了一把力,噼裡啪啦地踩着泥水,狠狠地往前走。

     秋江乘勝追擊,又扯過大山子的耳朵說:“我再問你,要是咱倆啥親戚也沒有……假使我是你們莊子裡種田人家的閨女,你想不想?” 莫幹山還是不吭氣,步子卻在不知不覺中亂了,左滑一下,右晃一下。

     秋江揪了耳朵又揪臉,把莫幹山一張寬闊的紅臉揪得青一塊紫一塊。

     “你說你說我偏要你說,我要是你們莊子裡種田人家的閨女,你想不想?” 莫幹山這回說話了,老老實實地說了一個字:“想。

    ”步子就停了下來,想了想又說:“真想。

    ”再往後就擡起臉,迎着秋江燙燙的眼神,說:“可是你不是。

    ” 這一下就壞了菜。

    秋江小姐先是在他的背上咯咯地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哭着哭着就哧溜下來要自己走,走了幾步滑了個大趔趄,索性就坐到泥窩裡。

    莫幹山便趕過去拽,一把沒拽住,反倒被秋江緊緊地抱住了。

     往下的路就走出了别樣滋味。

    四十裡的泥濘土道,背一程,走一程,摟一程,抱一程。

    兩個泥人兒擰麻花似的,把一段短短的返鄉之路,擰成了一條長長的情旅…… 那時候他們都昏了頭。

    他們自然也想到過結局,可是他們已經顧不上管那許多了。

    越演越烈的愛情像一棵美麗的罂粟,引導他們走向歧途。

     七年之後,當國軍上尉高秋江站在距離那片土地千裡之外的另一片土地的時候,當她懷揣着最後的熱望等待着守候着她的初戀的時候,她突然想到,如果就在那次雨地返鄉之後,她和莫幹山不再回到那個充滿了闊綽氣息的家庭,就那麼無牽無挂地遠走高飛,那麼将會出現什麼樣的情況呢? 高秋江堅信,無論那是什麼樣的情況,都至少要比現在的結局好得多。

    因為,那樣她至少不會失去她的愛情。

    而愛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還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嗎?隻要把她的愛情還給她,她高秋江可以放棄這個世界上的任何東西,包括她一度視為精神寄托的漂亮的手槍,隻要莫幹山張開他的懷抱,她将會毫不猶豫地将她所有的手槍摔向天外,那麼她也絕不會再去當那個勞什子隊長了。

    她穿這身軍裝是被逼出來的啊。

     直到落日完全沒入雪脊,夜幕已從高高的天宇緩緩地降落下來,莫幹山還是沒有回來。

     又起風了,強硬的北風卷着碩大的雪糁,一次又一次地擊打着高秋江的臉龐。

    她終于徹底地心灰意冷了。

    她當然知道莫幹山是一個重情重義的君子,也知道莫幹山的妻子已經啟程,近日就會進入凹凸山。

    可是她這一次來,并不僅僅是要同他重溫舊夢啊。

    她之所以在這個時候來見莫幹山,差不多就是來訣别的。

    他的妻子來了之後,她就隻能永遠地充當他的“表姑”了,難道他莫幹山連最後的情義也抛棄了嗎? 絕望像潮水一樣湧了過來,并且迅速地轉化成憤怒。

    高秋江的手又觸到了槍套上,射擊的欲望在一瞬間膨脹起來,在心房裡奔突喧嘩。

    她不由自主地拔出了精緻的七音左輪手槍,喀嚓一聲脆響便上了膛。

     就在這時候,她看見了二百公尺以外,一個黑影正在快速向她移動,她的手指頓時僵住了,淚水在刹那間盈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