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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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得近些了,才看出來了這是一個身穿美式作戰服的女軍官,大約是剛剛從圍獵場地下來,馬靴上還粘着泥土。

     陳墨涵于是止步。

    跟在身後的馬參謀也站住了。

    馬參謀也看見了那個女人,并且迅速地判明了她的身份。

    兩個人對視一眼,又心領神會地掉轉了方向,在距離女人尚有一百多公尺的地方繞道而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一個伸手可觸的夢境。

     “是高秋江。

    ”馬參謀十分肯定地說。

     陳墨涵“哦”了一聲,有些意外,但是并沒有接着問下去。

    高秋江他是見過的,他所見過的高秋江,是戎裝飒爽英氣逼人的國軍女軍官,同眼前的這個女人和這個女人散發的氣韻很難一緻起來。

    像高秋江那樣風火潑辣的女人,何以會如此安靜甚至憂傷地出現在這裡呢? 默默地又走了一段,陳墨涵才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看樣子她是在等人,是等誰呢?” 馬參謀輕輕地笑了笑,說:“她在等一個等不到的人。

    ” 陳墨涵說:“有點奇怪呢,高隊長好厲害的一個女人,可是這會兒的樣子卻……讓人看着心裡挺不是味的。

    ” 馬參謀吸了一口冷氣,說:“厲害什麼?女人就是女人。

    女人再厲害也還是女人。

    你以為她厲害,那就要看什麼人什麼事了。

    女人都有兩張臉,當兵的女人更是這樣。

    你是讀書人,知道什麼是情嗎?我跟你講,再厲害的女人也鬥不過一個情字。

    ” 陳墨涵愣愣地看着馬參謀,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說。

    馬參謀接着說:“她在等莫團副。

    可是莫團副今晚恐怕不會露面了。

    咱們也别去自找沒趣了,作業想定明天再說。

    ” 陳墨涵說:“那怎麼行呢,莫團副明确交代,他不在可以交給馬夫老焦嘛。

    ” 馬參謀狡黠地笑笑說:“我想起來了,我知道莫團副今天晚上會在哪裡。

    你放心跟我回去,有我老馬在,你不會倒黴的。

    ” 馬參謀這樣一說,陳墨涵便不好再堅持己見了。

    馬參謀是這支部隊的老軍官,盤根錯節的事情自然比他知道得多。

    于是便随了馬參謀,掉轉頭往回走。

     馬參謀沒有說錯,雪地上的女人果然是高秋江。

    高秋江在這裡已經徘徊很長時間了。

     七十九團圍獵,劉漢英從旅部派軍官過來助戰,對于高秋江來說,無疑是一個絕好的機會。

    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她必須盡可能早一點同莫幹山見上一面。

    中午她就派勤務兵提前過來送了信,可是一個多小時過去了,還是不見莫幹山的蹤影。

    她不想在莫幹山的住所坐候,這倒不是因為莫幹山的四周險象環生,也不是因為擔心自己的舉動會給莫幹山帶來什麼隐患。

    她就是想出來走走,在這雪地裡站一站,遙遠地等待着他守候着他,做一回望穿秋水的性情中人,找回已經離心很遠的少女情懷。

     雪原無垠,視野一片潔白。

    高秋江的心裡此刻盛滿了寒冷的燙熱。

    十幾年前彰德府城北那個莺飛草長的春天,就在眼前蕩漾。

    還有那條長長的雨後的泥濘官道,也幻化出一片伸手可觸的往事。

     高秋江的祖父在年輕的時候中過清末武舉,還當過彰德府的兵馬統制,清政府垮台之後,高老爺解甲歸田,耕讀鄉裡,在彰德府城北平原上建起一所龐大的庭院,既是彰德府城北方圓幾十裡的首富,又是冀豫兩省聲名遐迩的義紳。

    人在高處親戚多,祖父七十大壽那天,高府賓客盈門。

    秋江大嫂的娘家也來了許多人,其中有一個鄉下女人帶着一個男孩。

    男孩十三四歲的樣子,臉蛋子紅撲撲的,雖然也穿着長襟大褂,布料卻是粗的,不像是大戶人家子弟,因此在衆多的少爺小姐圈子裡,便顯得十分拘謹。

     高秋江那年十二歲,已經成為一個人見人誇俊秀聰穎的小姑娘,并且很有些仗義的同情心。

    她看見那個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好孤單,不知不覺地,心裡就多留了些意。

     祖父那天的心情很好,精神矍铄紅光滿面,喜愛地看着一院子小鳥一樣叽叽喳喳的少爺小姐們,忽然童心爛漫,吩咐管家王老五在圩子外面安排了一場騎射遊戲——于百步之外的老槐樹枝丫上墜一個蒲編的笆鬥,令敢于一試身手的少年飛馬射箭,射中者賞大洋十塊。

     讓秋江始料不及且驚喜的是,那個一直沉默寡言的大山子,一旦進入這樣的場合,居然無所顧忌地活躍起來,在衆多的富家子弟尚且躊躇不前之際,第一個脫掉大褂子,選了一匹滾瓜溜圓的大肥騾子,飛身躍上,揚鞭馳騁奔突于阡陌之上,連發三箭,箭箭射中鬥心。

     那是秋江第一次見到的骁勇的場面。

    從此,那副矯健的身姿便播進秋江小姐的内心深處了。

    當然,那時候還隻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喜愛,至多隻能算是少女初開的情窦。

     那個名叫大山子的男孩就是莫幹山。

     這以後,中原發生了戰亂,甯靜的家園不再甯靜,遠親故戚也少了許多來往。

    人也大了幾歲,事理懂得多了,路卻反而難走了,見面的機會也就更少了。

    然而,那層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思卻又反而越扯越長。

     六 莫幹山十七歲那年,已經長成一條壯漢,經過高家老爺的選拔,作為高家的親信,到高家充當護院頭目。

    在彰德府城裡讀女中的秋江此間隻回來過一次,但因莫幹山奉命去石家莊收貸而無緣會面。

    直到高秋江休學回家那次,這才有了機會,兩個人得以從容地擁有了一段刻骨銘心的路程。

     莫幹山這次是來接秋江的。

    除了莫幹山,還來了兩個夥計和一駕馬車搬行李。

    當他第一次面對面地喊出了“表姑”這兩個字的時候,秋江小姐吓了一跳:“表——姑?誰是你的表姑?” 在秋江小姐的心目中,這個比她大兩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