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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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他提出了“參加革命”的請求。

    她說她可以為革命做很多事,譬如望風,譬如做飯做鞋。

    李文彬那天很高興,撫着她的肩膀連說了幾聲好哇好哇,李文彬說我們的事業是老百姓的事業,我們歡迎一切有志氣的青年加入到我們的行列當中。

    革命不光是望風,也不光是做飯做鞋,革命——革命是大事業,要推翻一切反動統治,要打天下。

     在經過幾個月的發動之後,陳埠縣的革命烈火就燃燒起來了,具體的做法是在農村發動成立革命抗戰先鋒隊,借助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的勢力,将陳埠縣商會二十六家商人的财産悉數沒收,充為抗戰軍需。

    然後是打土豪分田地,将農村一些富裕人家的土地和财富分給雇農,并殺了一批抗拒交田交物的财主,驅逐了縣區舊職人員。

     一時間,陳埠縣一片赤色的旗幟飛揚,李文彬仍然住在崔家集,但卻在江古碑的支持下,趕跑了原先那個三朝元老的縣長尤大頭,任命共産黨員崔賀喜為陳埠縣人民抗日政府縣長,并且仿造紅軍通南巴根據地的做法,建立了布爾什維克的學校、醫院、銀行和兵工廠、被服廠等。

     緊接着,各區也成立了抗戰先鋒隊,地方武裝迅速崛起。

     進一步的故事就開始了。

     在宣布抗日民主政府成立的那天夜晚,李文彬回到崔家集顯得異常興奮,臉上放射着紅光,向那個一直在暗中守望他的村姑描繪了陳埠縣的革命形勢和美好的前景,一直談了半夜。

    就是在那天夜晚,那個村姑把她的心連同身子一起交給了他。

    那時候她相信,她這樣做,就是對革命的最好的支持。

     除了她自己,她什麼也沒有。

    她還能向革命奉獻出什麼呢? 五 但是不久,陳埠縣的革命又出了問題。

    一批被驅逐的舊政府官員和财主被斷了後路,紛紛跑到凹凸山北,向國民黨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專員劉漢英告狀。

    這些人故意把自己打扮得衣衫褴褛蓬頭垢面,見了國軍長官就像離家的孩子見到了親娘,眼淚一把鼻涕一把,控訴共黨趕盡殺絕的暴行,要求國軍派出部隊進駐凹凸山南,戡亂剿匪,名正言順地恢複黨國政權,拯救那裡的黎民百姓于水火塗炭之中。

     劉漢英不動聲色,看着這群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把自己糟蹋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遺老遺少,看了許久,然後不鹹不淡地說:“諸位,有些話在這裡說說就說了,可是在外面就不能說了。

    你們應該明白,現在是地不分東西南北,人不分男女老幼,攜手抗戰,什麼戡亂剿匪的?要是讓山那邊知道了,就是給諸位安一個破壞抗日統一戰線的罪名,也不是沒有可能。

    你們的事我知道了,但是,我軍和八路有協議,他在山南,我在山北,隔山而治,我是鞭長莫及啊。

    我勸諸位還是回去,你們可以據理力争嘛。

    再說,你尤縣長過去給姚司令進貢大洋恐怕也不是一次兩次的事,那麼大的交情,也可以讓姚司令捎個信,讓他給山南通融一下,楊庭輝不會不買他的面子,把縣太爺的交椅還給你也不是沒有可能。

    ” 這一席話,讓陳埠縣的土豪劣紳聽得雲遮霧罩,看着劉漢英那張不見表情的臉,一時不知他的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

     姓劉的表面上說得冠冕堂皇,什麼統一戰線啦,什麼隔山而治啦,都是打馬虎眼。

    他很看不起陳埠縣的尤縣長尤大頭,這個人滑得像泥鳅,有奶便是娘。

    現在知道找上門來了,你早些時候幹什麼去啦?“剿匪”的時候,老子跟楊庭輝惡戰,你幫楊庭輝偷運傷員。

    老子打姚葫蘆的時候,姚葫蘆都快彈盡糧絕了,跑到你那裡,三聲槍響一吓唬,你就給他籌集了五百塊大洋。

    說一聲隔山而治,别的縣長都心照不宣,還是聽國民政府的招呼,該送錢還照樣送錢到山北來,你尤縣長一看是楊庭輝蓋在頭上,立即就去效忠,行政公署給你派三百擔糧食,你居然支支吾吾一再拖延,最後才送來一百五十擔,整個打了一半折扣。

    這下好了,這下你該明白誰是政府了。

     劉漢英雖然為難了尤縣長等一幫子土地爺,但其實,他的話是很耐人尋味的。

    尤大頭再可惡,但他畢竟是國民政府委任的縣長,雖然說隔山而治,但是當初同楊庭輝簽訂的協議裡,白紙黑字明确地說過要以抗戰大局為重,維持現有政權。

    八路軍凹凸山遊擊支隊的軍饷可以就地征集,但當地政府接受山南山北雙重領導。

    現在楊部得寸進尺,居然趕走縣長,自己坐大,這是他絕不能容忍的。

    尤其是他們處心積慮地擴充武裝,必須高度警惕,必須及時遏制。

    至于怎麼遏制,劉漢英自有主張。

    一方面他要通牒楊庭輝,提出嚴重抗議,這是走大道的。

    他也知道走大道收效甚微,楊庭輝不會買賬的。

    但這條道不能不走。

    另一方面,他巴不得楊庭輝把聲勢造得更大,把當地的士紳富戶逼得更慘,逼到一定程度,就狗急跳牆了,陳埠縣一亂,給山南其他幾個縣一個警告,共産黨六親不認,陳埠縣就是個例子。

    如此,他們就會更加死心塌地地依附政府。

    還有一點,劉漢英知道凹凸山的這些地方官員為了一方太平,都和當年的土匪、現在的漢奸姚葫蘆暗度陳倉,他們實際上就是姚葫蘆的錢庫和糧倉。

    這些人被共産黨打下馬來,就等于掐了姚葫蘆的血脈,姚葫蘆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而姚葫蘆一旦動手,讓姓楊的和姓姚的都傷傷元氣,他就可以端杯清茶坐在一邊乘涼了,他既可以通過洛安州的商行賣點子彈給姚葫蘆,又可以在适當的時候幫楊庭輝一把,兩邊都有人情。

    他現在的任務是養精蓄銳保存實力,就連日本人,倘若不是找上門來,他都盡量不去招惹。

    說什麼要他重新回到山南,還去戡亂剿匪,簡直是癡人說夢,都是屁話。

     當然,劉漢英的真實想法不會告訴這些魚肉鄉裡的土财主。

     六 過了兩天,劉漢英就派人到凹凸山南,給楊庭輝送來一份字斟句酌的公函,指責楊部背信棄義,陳埠縣李文彬擅自驅逐政府官員,成立武裝,是破壞團結抗日之舉。

    而沒收商行财物,屬于違法行為。

    與此同時,洛安州裡在日本人卵翼之下耀武揚威的漢奸姚葫蘆也派人給楊庭輝送來一封信,自然是威脅了,一是要求楊庭輝立即撤消并處置李文彬和陳埠縣那個姓崔的泥腿子縣長,立即迎接尤縣長歸政,立即将沒收商會的财産歸還——“否則,休怪姚司令我不客氣。

    ” 這兩封信在凹凸山遊擊支隊和特委引起了争論。

    開會研究辦法的時候,李文彬也參加了。

    李文彬看了劉漢英和姚葫蘆的信,勃然大怒,将信擲在地上,還踩了一腳,說:“國民黨欺人太甚,我們打倒反動縣長,還權于人民,擴大武裝就是為了抗日,不是去打他劉漢英的,他有什麼道理說我們破壞抗日?看看,他是和漢奸一個腔調,究竟是誰破壞抗日,不是昭然若揭了嗎?” 江古碑說:“我同意李文彬同志的觀點,我們對這件事情可以不予理睬。

    我們不能聽國民黨和漢奸的指揮。

    ” 說完,還很有力度地拍了一下桌子。

     楊庭輝說:“大家還是冷靜一點。

    老窦老王老張,你們的意見呢?” 窦玉泉本來是不急于發言的,他知道,這個問題比較棘手,雖然隻是陳埠縣的問題,但這裡涉及到許多政策問題,現在是國共合作時期,各種關系比較微妙。

    合作是合作了,但畢竟不是一家人,合作還有個分寸的問題。

    凹凸山的曆史特殊,過去是官匪一家、兵匪一家,現在是國、共、匪、僞,錯綜複雜。

    還有,雖然同是從江淮軍區派來的幹部,但他對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有保留,他們過于理想,也過于激進,在全民族統一抗戰的前提下,去搞那種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似的革命,去建立什麼“凹凸山的巴黎公社”,簡直是異想天開,也不符合當前的政策和策略。

    但是讓窦玉泉為難的是,楊庭輝和王蘭田對于江古碑和李文彬的做法并非不知道,不僅默許,而且支持。

    他是個吃過虧的人,在川陝肅反的時候他差點兒被殺掉,回到江淮軍區,又反過來被當成某某某分裂主義分子被審查過。

    革命的理想和目标是崇高的,但是實施的過程是雲詭波谲的,在陳埠縣的問題上,持肯定和否定的态度都不一定正确,并不是非此即彼。

     窦玉泉苦思良久,還是一言不發,最後隻說了句:“這件事值得重視,還需要認真研究。

    大家各抒己見吧。

    ” 窦玉泉可以王顧左右而言他,王蘭田卻不能,在這樣的會議上,如果他保持沉默,這種沉默本身就是态度。

    王蘭田也想了一陣子,說:“劉漢英和姚葫蘆的态度我們不能不重視,因為,不予理睬,可能會使矛盾激化,尤其是姚葫蘆,他要是把視線主要集中在凹凸山南,可能……在軍事上,可能……對我們不利……” 王蘭田的話還沒說完,張普景立即打斷了他的話頭:“老王你這是什麼意思?我們就是要同敵人鬥争的,我們還能在漢奸面前低頭嗎?” 王蘭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們現在實力還不是很雄厚,不能惹火燒身。

    ” 從内心講,窦玉泉是很贊成王蘭田的意見的,從凹凸山的形勢看,各方勢力都在積攢精力斂翼待機,如果因為陳埠縣的問題,将敵僞的注意力集中在凹凸山南,劉漢英本身就居心叵測,一旦開戰,勢必袖手旁觀,遊擊支隊的這點兵力将會受到重創,的确不是明智之舉。

    但窦玉泉不會把這個意思說出來,他知道,楊庭輝不是書呆子,楊庭輝不會不明白個中利害關系,隻要不是逼到絕處,他就沒有必要充當出頭鳥。

     楊庭輝終于發言了。

    楊庭輝說:“陳埠縣的工作我是支持的,李文彬同志做了相當的努力,局面開展得很好,尤其是武裝建設,功不可沒。

    但是,現在情況有了變化,有些人被觸動了,我們得有策略,硬頂對我們不利。

    我看是不是這樣,那個尤縣長,還是讓他當他的縣長。

    沒收商會的财産,可以還給他們一部分。

    這樣,可以暫時穩住姚葫蘆。

    但是,抗戰先鋒隊已經建立,不必撤消,這一點,我們不必解釋,這是抗日的需要,一切都是在抗日的旗幟下順理成章的,劉漢英作為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專員,他沒有理由反對,就是心有異議,也不敢擺在桌面上說,我讓他有苦說不出。

    ” 張普景說:“我們為什麼要做這麼多讓步,難道是被敵人吓破膽了嗎?我們應該堅持,水來土掩,兵來将擋。

    我們有我們的原則,不能妥協。

    ” 楊庭輝說:“同志,鬥争是要講策略的,而眼下我們最重要的策略就是發展我們的武裝。

    隻有當我們的武裝力量相當壯大的時候,原則才有可能堅持得下去。

    如果我們一味蠻幹,同敵人拼個魚死網破,那就是葬送我們的實力。

    ” 這次會議做出了三條決定,一是陳埠縣還政于舊政權尤縣長的班底,退還陳埠縣商會被沒收的部分财物,并且由楊庭輝親自出面,安撫尤縣長和一幫子士紳們。

    二是陳埠縣的“蘇維埃”政權暫時轉入地下活動,兵工廠設備送交遊擊支隊。

    三是以原抗戰先鋒隊骨幹分子為基礎,成立陳埠縣抗日遊擊中隊,并公開向國民黨凹凸山行政公署報告,申請武器裝備和軍饷——至于能否落到實處,則另當别論。

     劉漢英有兩個沒想到,第一是楊庭輝等人會做出這樣的讓步,眼看已經紅紅火火的陳埠縣赤色運動轉眼之間就偃旗息鼓了,按他的經驗,共産黨善于星火燎原,像這樣自己潑自己的冷水,不是共産黨的性格——可是凹凸山的共産黨就是這麼出其不意。

    如此,讓楊庭輝的部隊見惡于姚葫蘆,并借姚葫蘆的手削弱楊庭輝的如意算盤也就很難撥動了。

     劉漢英的第二個沒想到是,楊庭輝居然明目張膽地又在陳埠縣成立一個抗日遊擊中隊,而且裝出一副依靠國民政府的樣子,向他報告,以争取合法。

    劉漢英當然不會情願給這個中隊軍需糧饷,但是,他又知道,不管他承認與否,土八路的那個中隊是不可逆轉地成立了,他不承認又能怎麼樣呢?八路軍的隊伍說發展就發展,壓根兒就用不着征得他的承認,這一次之所以報告了,是給他一張臉,他要是一本正經地不予理睬,就是給臉不要臉了。

     前思後想,劉漢英最終還是決定把這張臉要過來,派了一名軍需官,帶上一門破鋼炮和十條漢陽造,前往陳埠縣宣讀他的手谕,嘉勉陳埠縣抗日遊擊中隊奮勇殺敵,為黨國效忠。

     七 戰鬥間隙訓練,别的中隊的訓練都是司令部作戰科組織,梁大牙的中隊卻是由副司令員兼參謀長窦玉泉親自組織。

     窦玉泉是個讀過師範的知識分子,因為有點文化,過去一直在川陝的部隊裡當參謀,那時候,川陝的紅軍搞肅反,發起肅反運動的領導人有一個出奇的理論——“工農同志在工作中犯了錯誤,黨可原諒三分,倘若是知識分子犯了錯誤,就要加重三分。

    ”肅反前的一天,那位領導人偶爾看見窦玉泉正在看一個小冊子,就順手翻了翻,這一翻就壞了,那個小冊子的作者是一位留過洋的軍事指揮員,也是那位領導人正要在肅反中清理的重要目标,再加上窦玉泉當時和婦女獨立團的一名女幹部交往甚密,而那位女幹部恰好又是窦玉泉頂頭上司追求的對象,肅反一開始,頂頭上司就向上打了報告,密奏窦玉泉說過的一句話,“某某某指揮打仗就是不如某某某”,如此自然大禍臨頭,毫不含糊地被關進了“改造班”,每天要交代思想錯誤,如果交代不出錯誤,那就更是錯誤,屬于“執迷不悟”,再往後就是“頑固不化”,再再往後就是“自絕于黨”。

    倘若不是一場戰鬥急需幹部,窦玉泉的肩膀上早就沒有腦袋了——那時候殺了多少人啊,沒有理由都照殺不誤,更何況他窦玉泉還讀過“反革命分子”某某某的書呢?何況他還說過某某某指揮打仗不如某某某呢? 打完那一仗,有些“改造幹部”相信組織,又交了槍老老實實地回到了“改造班”,不久後大都被殺。

    窦玉泉卻多了個心眼,跟随一支作戰部隊回到了江淮根據地,從而躲過大難一場。

     有一點窦玉泉沒有想到,當初在蘇區他曾經受過某某某肅反擴大化的迫害,差點兒成了刀下冤魂,可是到了江淮軍區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