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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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陳墨涵還不如一條狗。

     此刻,陳墨涵是多麼懷念他的國文先生王蘭田啊。

    他曾經在操練的短暫小憩中無數次地想到過凹凸山的那一邊。

    他現在已經知道了,梁大牙和朱一刀都沒有投成國軍,卻都當上了八路。

    事實的結果同他們的初衷恰好背道而馳。

     時也?命也? 自從陰差陽錯落入國軍隊伍之後,陳墨涵就曾經認真地盤算過,隻要有機會,他就要離開這裡,他還是要去尋找王先生,投奔八路軍。

    且不說他對國民黨軍隊的複雜政治不感興趣,單憑獨眼大隊長強加給他的屈辱他就受不了。

     然而,石雲彪卻不容他多想,又在夾起屁股溝子大喊—— “學兵——陳墨涵——!” “有——!”盡管已是滿腔仇恨,但在号令之下,他還是振作了精神。

     “你要記住,軍旅之事,膽氣為先;壯膽之道,技藝為先。

    技湛則膽壯——也就是常言說的藝高人膽大。

    膽壯則兵強。

    你如今身為抗日軍人,軍人要有一股豪氣,既然報國,生死自然置之度外,大丈夫生當人傑,死做鬼雄。

    有此膽氣,練兵習武概無畏懼。

    砍頭隻作風吹帽,世上豈有可怕之事?這樣的軍人,才是真的軍人。

    你明白麼?” “明白!”陳墨涵收腹挺胸,朗聲回答。

     ………… 陳墨涵正在醞釀慷慨之氣,冷不防又是一柄大刀從頭頂飛過。

    陳墨涵的眼皮哆嗦了幾下,但他咬緊牙關,把它們又強撐起來。

     咔——嚓——! 這回是斷續的兩聲,身後隆重倒下的樹冠夾帶一股熱風撲向陳墨涵的後背,刮得耳膜一陣脹痛。

    陳墨涵腮上的肌肉動了動,身體卻保持住了立正姿勢。

     石雲彪收回大刀,一步一踱地走了過來,先伸出一隻手揪住了陳墨涵的下巴颏,搓了幾下。

    再伸出另一隻手,兩隻手一起搭在陳墨涵的肩上,猛然使勁往下一按。

     陳墨涵趔趄一下,但是很快便站穩了,兩眼冷靜地注視着石雲彪。

     “學兵陳墨涵,我且問你,你一介書生,出身富庶人家,當此兵荒馬亂之年,為何不随父兄遠遷他方太平之地,反而來此從軍承受皮肉之苦乃至血光之災。

    你,真的是要抛家報國了嗎?” 陳墨涵略微思忖,旋即答道:“報告長官,古人尚知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覆巢之下無完卵。

    國破何以談家,家破命何足惜?墨涵自幼受華夏千年文明熏陶,值此國難當頭,豈可苟且偷生?如今焦土抗戰,老幼巾帼皆奮起殺敵,墨涵乃六尺男兒,甘灑一腔熱血于報國疆場,馬革裹屍,死而無憾。

    ” “唔,說得好。

    ”石雲彪看了陳墨涵一眼,點點頭,突然高喊一聲,“趙中隊長!” 不遠處的中隊長趙無妨應聲而來。

     “趙無妨,摔他一百次。

    能挺住,他就是你們中隊的一排長了。

    新兵老兵,有不服者,一律捆送大隊部交給莫副大隊長處置。

    ” 石雲彪言畢,轉過身子,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身後的白狗雪無痕略一愣神,也跳起來,跟着石雲彪,繞前繞後地跑了。

     四 韓秋雲比陳墨涵吃的皮肉之苦少,但卻是另外一種難受。

     全面抗戰爆發後,長官部深謀遠慮,劉漢英團奉命略戰即退,并且在凹凸山扯起了抗日獨立旅的旗幟。

    此時日軍主力南下,隻留少數兵力占據城鎮,自衛尚感兵力不足,“掃蕩”更是力不從心。

    加之凹凸山麓麇集一群土洋混雜的抗日部隊,八路軍楊庭輝支隊又不斷出擊,今天打曹廟,明天炸顧店,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打得“太君”魂不守舍,實在是無暇顧及暫栖一隅的劉漢英了。

     劉漢英畢竟是從黃埔軍校挺拔出來的國軍軍官,雖然挂着個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專員的虛名,但值此江山闆蕩的多事之秋,專員公署不過是個業餘衙門,劉漢英滿腦子裝的還是防務問題。

    跟日本人打了幾仗,吃了一些虧,心有餘悸,每每想起來,還有點風聲鶴唳的味道。

    他一方面籌集建立各種軍事組織,一方面遍勘凹凸山北麓各個關隘要塞,布陣謀局,構築工事,堅固防禦陣地。

     在劉漢英逐步完善的組織體系中,還有一支特殊的隊伍,即“戰地女子服務隊”——被劉漢英赦免後,韓秋雲便在戰地女子服務隊裡當上了一名隊員。

     戰地女子服務隊自然不像七十九大隊那樣訓練嚴酷,尤其是沒有獨眼石雲彪之類的冷面人物。

    該隊官員隻設女隊長一名,叫高秋江,中原彰德府人氏,二十來歲年紀,是受過正規訓練的國軍軍官。

    同國軍男性軍官相比,高秋江一身裝束更見标緻——戴船形軍帽,穿绛黃色軍裝,紮牛皮腰帶,腰間别着一把紅綢子包裹的小手槍,走起路來身輕如燕,說起話來眉目傳情,顯得英氣勃勃,很有風采。

     傳說高秋江是七十九大隊副隊長莫幹山的隔山表姑,當年,還在彰德府女中讀書的時候,就喜歡上了高大魁梧又敢作敢為的表侄,所以在中日戰争打響之後,不容阻擋地離開了家,跑到東條山下。

    投筆從戎報效國家自不必說,少女情懷追逐初戀一夢更是重要的動力。

    不曾料想,此時莫幹山已同一位餘姓同僚的妹妹餘風雪結為連理,且情深意笃撕扯不開。

    高秋江隻好含淚而退,睜着一雙哭紅的眼睛,報名參加了蔣文肇集團軍的“特别幹訓班”,結業之後便在集團軍總司令部政訓處當了一名中尉副官,并從此一改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做派,變得日漸喜怒無常。

    蓼城淪陷時,已經晉升為上尉的高秋江恰好在劉漢英的二四六團公幹,奉命就地參與指揮作戰。

    部隊打散後,她隻好随着劉漢英團撤進了凹凸山,并且在此後的日子裡,成為凹凸山劉漢英部下的一名敢作敢為的巾帼首領。

     韓秋雲在進入女子服務隊之後不久就得到警告,高隊長高秋江可不是個等閑之輩,别看她長得眉清目秀,其實她性情急躁且野蠻,連劉漢英都敢罵。

    傳說她曾經用手槍打傷過她的勤務兵,原因是那個勤務兵偷看她洗澡。

    她在穿好衣服後,把勤務兵叫過來,問他她長得好看不好看,勤務兵吓得魂飛天外,兩腿一軟跪下來請求高上尉恕罪。

    高秋江冷笑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是個男人想看看女人倒也不算大錯。

    可是你這個獐頭鼠目的樣子卻讓我看着不自在,我想饒你可是我的左輪不答應——二話不說,掂槍把那個勤務兵的腳指頭打掉了四個。

     戰地女子服務隊裡還有一個姓齊的教官,過去是團裡救護隊的醫官。

    二四六團編成獨立旅,救護隊也就升格擴編成醫院,可是由于技術力量短缺,醫院呈現馬瘦毛長架子大的局面。

    為了在凹凸山站穩腳跟,劉漢英四處收羅人才,不知道從哪裡請來一尊洋神——外科醫生喬治馮,于是就砸了齊醫官的飯碗。

     用齊醫官的話說,喬治馮是個雜種。

     喬治馮祖上是南洋巨商,到了祖父輩上,娶了個英國政府外交官員的小姐,也就是喬治馮的祖母,這樣,喬治馮的身上就有了四分之一的英格蘭血統。

     民國二十一年淞滬會戰爆發,喬治馮舉家遷往英國,後來又定居加拿大。

    喬治馮在加拿大讀完了醫科大學,直到全面抗戰打響,才奉祖父和父親的囑托回國效力。

    他雖然是個外科醫生,但是内科也不外行。

    有一回齊醫官不知道怎麼開錯了一個方子,讓喬治馮發現了,罵罵咧咧地把齊醫官挖苦了一頓。

    齊醫官是個上尉醫官,并且也是喝過洋墨水的,豈甘受此屈辱?反過來又把喬治馮罵了一頓。

    喬治馮倒是沒吭氣,表現出了學問人的豁達大度,但不知道事情又怎麼傳到劉漢英的耳朵裡,齊醫官稀裡糊塗就卷了鋪蓋,屈尊到戰地女子服務隊當醫務教官來了。

     落到這步田地,齊某方才知道喬治馮這個半洋不土的牲口不是一般牲口,實在惹他不起。

    豈料戰地女子服務隊的高秋江更不是一般牲口。

    起先不服氣,總覺得自己一個堂堂上尉醫官受一個女人的驅使,實在不成個體統,所以就玩了幾次小把戲,想翻翻那個漂亮女人的眼皮子。

    這些小把戲當然沒有玩過高秋江的大把戲。

    吃了幾次苦頭之後,上尉齊醫官便老實得像個孫子,任憑高秋江吆喝來吆喝去,忍氣吞聲的日子還得老老實實地先過着。

     戰地女子服務隊除了原先從軍部和師部遣散下來的幾名女兵充當骨幹以外,新隊員大部分是在凹凸山地區招募的,多是農家妮子,普遍沒有文化或者是文化水準不高,像韓秋雲這樣的,便已經算是半個文化人了。

    所有人員均經高秋江逐個挑選,一律大腳。

    每日訓練課目除了搶救傷員、擡擔架、練包紮、學習止血以外,也講授一些戰鬥常識和醫療診斷知識。

    這支隊伍的性質基本上是準備用于連接戰場和後方醫院之間的救護隊。

     韓秋雲此前沒有想到過要當這種角色,但是當初差點被不明不白地斃掉,後來又不明不白地沒有被斃掉,确實把她吓壞了。

    如今不管讓她幹什麼,她都不敢說三道四了。

    她曾經僥幸地想,陳墨涵的嘴皮子可真管用,硬是把死人說活了。

    以後她就聽了陳墨涵的。

     陳墨涵說,先幹着吧,幹得順心咱們就幹,不順心咱們還是蹽腿去找八路。

     眼下已經個把月過去了,韓秋雲沒咋覺得順心,也沒咋覺得不順心。

    分手後再也沒有見到過陳墨涵,沒有消息了,想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