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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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就在梁大牙和朱一刀在凹凸山南接受張普景“革命信仰”教育的時候,陳墨涵和韓秋雲卻進入到另外一個天地。

     那天在莊子嶺分手之後,韓秋雲和陳墨涵一路輾轉,等他們饑腸辘辘地趕到三岔渡口時,已是天色剛剛見亮的時分,這才發現渡口的橋闆已經被拆掉了。

     三岔渡口在二道河和漫流河的彙合處,也是河東河西河北三個方向往藍橋埠趕集的必經之地。

    往日的這個時辰,河西岸總是擠滿了人,有抱鵝挑菜的,有扛竹席子的,也有大姑娘小媳婦挎一籃雞蛋到鎮上賣了買鹽扯花布的。

    五尺寬的木闆橋不夠用,往往還要加上王老三的渡船來回擺渡。

    可是眼下,這裡卻空空蕩蕩,隻有一層薄薄的氤氲在河面上飄動。

    陳墨涵望着寬闊的河面,頓時感傷不已。

    一夜之間,物是人非,真是恍若夢幻俨然隔世了。

     沒有了橋,也沒有了船,二人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正在望河興歎,隻見幾隻船順流而下,船上的人見岸上站着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便把船靠了過來。

    船上載的,是一些穿着黃衣裳的兵,起先看不真切,待看清楚了,陳墨涵的臉色就變白了——天啦,這是國民黨的隊伍。

     “快跑——!”陳墨涵一把扯過韓秋雲,撒腿就往河灣裡跑。

    豈料在此緊要關頭,韓秋雲卻篩了糠,兩條腿好像是贅上了濕柴捆,死沉死沉地拖不動。

     “站住,不要跑!再跑就開槍了!” 船上的人跳上岸來,一邊追趕一邊喊叫,還噼裡啪啦地拉槍栓。

    韓秋雲被陳墨涵拽得跌跌撞撞,腳下絆了一塊石坎,嘴裡慘叫一聲娘,一頭栽進河邊的蘆葦叢裡。

     黃軍裝們圍了上來,其中有一個腰裡别着手槍的軍官,厲聲問道:“你們是什麼人?” 陳墨涵這當口心裡也是噗噗亂跳,竭力保持表面鎮靜,打起精神回答:“東洋鬼子打進了藍橋埠,我們兩個是跑反的。

    ” “跑——反?”軍官模樣的人似乎不大相信,說,“藍橋埠昨天都燒了,你們該往河東走,怎麼走到這裡啦?再往前走就是梅嶺了,你們知道嗎?” 陳墨涵見這幾個官兵雖然嚴厲,但是還沒有開槍的意思,稍微放了心,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了吧。

     “我們就是要去梅嶺。

    ” 軍官有些意外,問道:“梅嶺住的是八路軍的遊擊隊,你們知道麼?” 陳墨涵坦然回答:“我的國文先生王蘭田也在那裡,我就是去找王先生的。

    ” 正在說話之間,河中心的船上有人喊話:“張營長,團座讓你把人帶過來。

    ” 軍官模樣的人一揮手,幾個荷槍的士兵便擁過來,推推搡搡地押着陳墨涵和韓秋雲上了一條大船。

     工夫不大,一個士兵從船艙裡鑽出來,挑開了布簾,随後跟出來一個高挑個兒軍官。

    軍官戴大檐帽,穿毛料軍服,約莫有三十多歲年紀,方正臉,鼻梁上架着一副金絲邊眼鏡,手上還戴着一副雪白的手套。

     邁出艙門後,這位軍官就不走了,一隻手拇指卡在腰間的寬牛皮帶上,另一隻手五指并攏舉在胸前,稍微分開兩腿,很穩地站在不斷搖晃的船闆上,目光平平地上下移動,冷冰冰地看着陳墨涵和韓秋雲。

     這個軍官的做派把陳墨涵鎮住了。

    好家夥,真是一派将者風範啊。

    其實陳墨涵也知道,凹凸山國民黨軍隊最大的官兒就是上校團長劉漢英,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

     陳墨涵猜對了,此人正是劉漢英。

    那位張營長上去報告:“團座,他們說是從藍橋埠跑反出來的,要去梅嶺。

    ” 劉漢英“唔”了一聲,把兩個人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冷冷地問道:“你們是要到梅嶺去嗎?” 陳墨涵的兩條腿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老老實實地回答:“是的,長官。

    ” “梅嶺有你們熟悉的人嗎?”劉漢英又問,聲音更冷了。

     陳墨涵揣摸不透這位團長大人是個什麼意思,隻得如實回答:“我的國文先生王蘭田在梅嶺,我們有約在先。

    ” 劉漢英取下手套,在手背上漫不經心地敲打了一會兒,又看了看陳墨涵和韓秋雲,扭頭對張營長吩咐:“拉遠點——斃了。

    ” 陳墨涵這一驚非同小可。

    兩個大活人,一沒偷二沒搶,怎麼說斃了就斃了呢?到梅嶺投奔八路,也是參加抗日麼,不分青紅皂白就斃了,不是草菅人命麼?再轉過臉去看韓秋雲,早已經吓得臉色如土篩糠成團了。

     盡管自己一條魂魄也已經吓飛了一大半,但是陳墨涵覺得在此生死關頭不能坍下讀書人的脊梁,于是提一股虛勁,鬥起膽子說:“且——慢。

    敢問長官,我們犯了何罪?” 劉漢英說完話,本來已經準備進艙門了,聽見陳墨涵的質問,轉過身來,一隻腳站在門裡,一隻腳站在門外,有點詫異地看了陳墨涵一眼,說:“噫——你好像還有點膽量?” 陳墨涵琢磨,事到如今反正是豁出去了,便挺了挺腰杆,一臉正氣地說:“我們從軍抗戰無罪,毫無被殺道理。

    劉團長乃抗日軍官,濫殺無辜必陷于不義,愧對國人的将是劉團長。

    我們雖死不恥,有何懼哉!” 劉漢英一怔,聳聳鼻子,像是在嗅着什麼東西,随即笑了起來:“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秀才,不是庸才,看來是喝過紅墨水的。

    可是……我怎麼才能相信你們不是日軍的奸細呢?” 陳墨涵不卑不亢地反問道:“長官又有什麼依據說我們是日軍的奸細呢?” 劉漢英的眉頭跳了跳,揪着手套擦了幾下手,又看了看身邊的幾位軍官,問道:“你們說呢,斃——還是不斃?” 這時候站出來一個獨眼軍官,挺了挺身闆說:“團座,國難當頭,眼下正是用人之際,把這個秀才交給我吧。

    ” 劉漢英沉吟片刻,揮了揮手說:“也好,讓他到補充營裡當一名學兵。

    但是,得嚴加防範,這個人的腦子裡有點共産黨的味道,一旦發現有不軌行為,就地槍斃。

    ” 說完,又扭頭對旁邊一名身着戎裝的女軍官說:“既然不殺,那就都不殺,這個小女子交給你了,在戰地服務隊加一個名額。

    ” 二 五天以後,劉漢英的七百人馬在凹凸山北側的舒霍埠彙齊了。

    有從水路來的,也有從山路來的,還有幾十号人已經被日軍俘虜了,就在拉出去活埋的路上,被楊庭輝的部隊打了伏擊,這幾十号人也逃了回來。

     舒霍埠是洛安州西南重鎮,四周峰巒疊錯,山谷溪流交彙,原始森林遍布,多年積累的樹葉漚爛成泥,形同沼澤,陰森森幾乎與外界隔絕,的确是一塊可供殘兵敗将休生養息的天然妙地。

    長官部對劉漢英特别交代,日軍自中國軍隊發起平型關戰役以來,報複心切,其焰正熾。

    長官部要劉漢英注意保存實力,避敵鋒芒,暫不出戰。

    八路軍捅的馬蜂窩,讓八路軍去對付好了。

    國軍宜在凹凸山站穩腳跟,擴大隊伍。

    劉漢英的頂頭上司師長方阜陽甚至斷言,隻要在凹凸山上有了三千隊伍,日軍沒有上萬兵力,斷然不敢貿然進犯,向前推進也隻能繞道而行。

     這時候,劉漢英就不再是國軍第二四六團團長了,在舒霍埠安穩營盤之後,他就一躍而成了國民革命軍凹凸山抗日獨立旅少将旅長兼凹凸山特别行政公署專員。

    劉漢英派出十幾路人馬,到周圍十數個縣境收羅散兵遊勇,并且聯絡各縣原政府公務人員,建立區鄉保甲,抽丁征稅。

    不到一個月,又補充了二千兵員,并在舒霍埠紫雲觀東邊蓋了一所速成學校。

    為了體現重視教育,劉漢英自兼校長,從凹凸山區近百個集鎮選拔優秀男女少年前來就讀,免費提供膳宿。

    這自然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向老百姓多征點捐稅也就什麼都有了。

     從舒霍埠往西三十裡,有一個烏龍集,從地形上看,是舒霍埠地區西部邊緣。

    烏龍集南頭有幾幢灰牆灰瓦的大房子,原先是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因為懼怕日軍逼近,族長倚仗有錢,早已逃往西南。

    族人也少了許多規矩,祠堂基本閑着不用,劉漢英手下獨眼軍官的七十九大隊便駐紮在這裡。

     幾天之後,陳墨涵從老兵的嘴裡知道,這個七十九大隊原先并不是劉漢英的部隊,而是前不久在東條山事變中被蔣文肇的部隊擊潰後收編過來的,本來是一個團的建制,團長就是那個救他一命的獨眼軍官石雲彪。

    副團長名叫莫幹山,是東條山事變主将、原第七十九軍軍長武培梅的貼身警衛。

     在所謂的東條山事變中,由于蔣文肇等部隊的大舉圍剿,武培梅和七十多名高級将領戰死,一萬多部隊潰同流沙。

    石雲彪和莫幹山等人為了顧全抗日大局和一千多名弟兄的身家性命,最後放下了武器,由蔣文肇指令手下師長方阜陽負責整肅。

    後來因為日軍向華東後方進逼,戰事吃緊,方阜陽才把石雲彪殘部編入劉漢英團,降格為大隊,石雲彪降級當了大隊長,莫幹山當了副大隊長。

    其餘趙無妨、李三元、潘衆興等幾個營長均降為中隊長。

     對于七十九大隊以上經曆和石雲彪、莫幹山等人同蔣文肇、方阜陽和劉漢英等人的恩恩怨怨,新入戎馬的陳墨涵自然不甚了了,他沒有從石雲彪等人的表情上看出半點蛛絲馬迹和絲毫的不滿和委屈。

    他們的臉色都是鐵闆一塊,對他們的經曆諱莫如深。

    陳墨涵從他們那裡所領教的是對肉體和意志極盡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