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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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要幹什麼!是要強暴她還是擁抱她!結果卻兩者都不是。

    他撲倒在榻前時,看到的正是那雙皮包骨頭的腳,這雙腳看了令人心碎。

    吳升雙手抱住了女人的腳,一聲不吭地流下了眼淚,鹹水竟把女人的腳背打濕了。

     現在他知道他已經對她無事可幹了。

    他已經把她打得粉碎了,永遠也不會再有那粉紅色毛邊的燭光下的女人了,他把她徹底給毀滅了。

    可是他毫無欣慰,他隻覺得他自己的一部分,也被徹底毀滅了。

    他覺得他們兩人同病相憐,天生的一對,相依為命,不是他毀滅了她,而是他們毀滅了他和她!時光不再,他再也沒有機會向她證明他的力量了!誰說我不行的意思直到此刻,才被吳升破譯了出來——可是破譯得太晚了!應該被用來作證明的力量,卻在那無窮無盡的生命折磨中消耗殆盡了! 我們再也無法知道這場漫長奇特扭曲的男女關系的尾聲了。

    沉積着的過于複雜的曆史再也提煉不出簡潔明朗的生活。

    當杭氏家族的人們與吳升本人同時撞開吳山圓洞門時,當他們看見挂在梁上的女人又輕又小,挂在半空,如同一片輕煙時,雙方彼此射出了無比仇恨積怨甚久的目光。

    屍體下有一張遺書,原來是一張房契,吳山圓洞門的房主是寫在這女人名下的。

    她說,房子托吳升代管,待嘉喬成年後還給嘉喬。

    她對所生的其他兩個孩子中隻提到了嘉草,那隻她生前送來送去送不到位的祖母綠戒指,送給女兒。

     對她的大兒子杭嘉和,這杭氏家族的長子繼承人她隻字未提。

    同樣未提的是與她共同生活了十幾年的丈夫——依舊還在醫院裡治療的杭逸杭天醉,這個一生都無性格的女人在最後所表現出的巨大反叛巨大騷擾,猶如懸案與世仇,綿延至子孫後代,也再一次惹起杭、吳二家的新一輪仇恨。

     被埋葬在雞籠山茶園杭家墓地上的杭天醉之妾,墳墓位置在右下方,單穴。

    住在那裡的村民,驚奇地發現這個女人被同時祭奠了兩次。

    上午人多一些,由一個女人主持。

    下午卻隻有兩個,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

     杭天醉渾然不覺地在醫院裡度過了艱難而又平易的戒毒生涯。

    知道小茶的死訊,并沒有使杭天醉瘋狂昏厥。

    在忘憂樓府的書房裡,他靜靜地待了三天三夜。

    沒有人去打攪他,他也不去打攪别人。

    三天以後,才由綠愛陪同去了雞籠山。

    他在小茶的墳前站了一會兒,突然說:“怎麼沒有種上茶樹?” 綠愛說:“等着你來呢。

    ” 兩個人便從茶園中移一株新茶,種在墳前。

    天醉指着旁邊一株問行不行,綠愛搖搖手,跑到正中央挖了一株。

    把茶苗往墳前埋時,杭天醉蹲着捧土,突然心痛如絞,啊呀一聲,捧着心口,頭上豆大汗珠就出來了。

    綠愛連忙問他要不要緊。

    他搖搖頭,一會兒,好了。

    綠愛說:“你不要恨我沒告訴你,我是怕你受不了。

    ” “我沒有恨你。

    ” “我曉得你恨我。

    我去接過她了……我拖不動……”綠愛哭了。

     “還是死了好。

    ”杭天醉說,他的口氣冰涼徹骨,冷漠無情。

     綠愛轉過頭來,看了她丈夫一眼,她吓得一跳,離開她丈夫好遠。

    這個男人完全變了,連他的容貌也變了,和躺在地下的茶清伯如此相像。

    特别是他的眼神——那種什麼都明白、什麼都不說的眼神。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成了另一個男人了呢? 小茶之死,拉開了忘憂茶莊杭氏家族的告别之幕,從此以後,生離死别的一幕幕場景,便被連綿不斷地搬上了杭家五進大院的人生舞台,亂紛紛你方唱罷我登場,忘憂茶莊便成了一杯天地間的無盡苦茶。

     先是趙寄客接到了北京大學來信,邀他去北大執教。

    他很快就答應了,行前數日又秘而不發,突一日前來忘憂樓府,要接了杭天醉去湖上走走。

    杭天醉凝神半晌,長歎一口氣:“又要走了!” 趙寄客淡淡一笑:“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杭天醉便曉得趙寄客乃有所指,說:“那是我犯煙瘾時胡說的,何必當真!” 趙寄客正襟危坐,許久方說:“天醉性情中人,何必作假!” 這一次,他們和童年出遊一樣,去的又是南山。

    雷峰塔,夕照山,捧出了一番黃昏中的西湖。

    雷峰塔可真是又老又皺,身形斜歪,一臉憔悴,卻依舊淩空突兀。

    塔頂生老樹,殘缺中它那特殊的風姿又挺住了四百年。

    暮色蒼茫,枯藤老樹昏鴉,頹塔敗牆,然斜陽夕照,依舊十分風光。

     兩個弟兄在塔下盤桓,卻見數名白發老媪正在挖那塔基角。

    趙寄客笑曰:“雷峰塔也是倒黴,說是鎮了白娘子,大家就都咒它,又挖了它的磚去逢兇化吉,豈不又成寶貝,雷峰塔也是左右為難了。

    ” “何時你也有了這種雅興來指點湖山?”杭天醉沖了他一句。

     “你也不用牢騷滿腹,我這次北上,你若有心,與我同去算了。

    ” 黃昏裡杭天醉的目光亮了一下,又淡了。

    半晌,才說:“我是沒勁了,兩個兒子中你挑一個去吧。

    你挑誰生的我都沒想頭。

    ” “你這不是為難我嗎?” “你若說不出這句話,不妨我替你說了,你實在想帶了她去,我也不攔。

    我已經想透想空了,你又何必遮遮掩掩……” 他的臉上立刻結結實實挨了一記大耳光!倒把他打愣了,打笑了,說:“這倒像是因果報應!她打了你的!你便打了我的!哪一日我再打了她的,我們就算是一個輪回了。

    ” 趙寄客一隻拳頭握得緊緊的,咬牙切齒說:“你當我趙寄客不是血肉之軀,沒有膽量!趙寄客什麼事情不敢做得?難為是你的……”他氣得說不出話來,一口氣就跑到塔下湖邊,紮進西湖,用他那一隻獨臂在水裡撲打起來。

     他水淋淋地從湖裡上岸時,暮色四起,隻見天醉正坐在柳下等他。

    手裡還捧着那隻曼生壺,見了寄客,舉了舉壺,說:“内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

    ” “滾!”他吼道。

     杭天醉道:“我想來想去,還是嘉平跟了你去,把嘉和給我留下吧。

    忘憂茶莊,日後靠的還是他,我是決計不管了。

    ” 趙寄客理都不理他,管自己穿衣服,要走。

    被杭天醉攔住了,說:“就讓嘉平去了吧。

    ” 嘉平跟着趙寄客北上那一日,全體去了火車站送。

    嘉平高興得什麼都忘了,隻記得那北京二字。

    嘉和微笑着,心裡凄涼委屈,滿腹愁腸。

    趙寄客拍着嘉和肩膀說:“你這孩子溫文爾雅,心地善良,委曲求全,為人重信義,守諾言,是塊當先生的好料子。

    隻是忘憂茶莊将來怕是要你多擔一點。

    嘉平跟着我這樣一個江河湖海的人,将來又不知浪迹何處呢!” 嘉和迷茫地看着趙寄客,看着他說話時潇潇灑灑的神情。

    連那一隻空蕩蕩的袖子都晃蕩着,一副拿得起放得下的揚長而去的架勢。

    他不由得再看看綠愛媽媽,她依舊那麼冷漠高傲,她說話時熱烈如火,不說話時卻又那麼冰冷似鐵。

    她身上不見一絲的離别的隐情,嘉和無法想象赤木山之夜了,他幾乎懷疑自己是做了一個春夢。

     突然,拿着《申報》的嘉平叫了起來:“獲獎了!中國獲獎了!獲金獎了!” 大家亂紛紛地都湊到報紙上看,從舊金山傳來的消息告知,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中國有七個茶品獲得了金銀獎,其中惠明茶果然獲得金獎! 這巨大的喜悅,把暗淡微妙的生活,一下子沖出了彩虹。

    别離之際的汽笛奏鳴着,聽上去,也不再那麼凄婉。

    這個世界不再是那麼一成不變,随時都會有什麼出其不意的新事件湧來——然而,除了靜候等待,留下來的人們,還能幹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