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關燈
還有一股腥氣,真的。

    ” “你怎麼知道?” “你去算賬時,葉子讓我看的。

    ” 嘉和一下子從被窩裡挺出了上半身,結結巴巴地問:“你,你、你看到什麼啦?” 嘉和撲通又倒回被中。

    嘉平突然大悟,狠狠踢大哥一腳,說:“大哥十分下流!” 嘉和臉绯紅,嘴裡咕哝,“我以為……我以為……”他的聲音越來越低,頭就鑽進了被窩,他不知不覺地便深感自己的确十分下流了。

     他的小他一日的大弟此刻卻興奮起來,又踢踢嘉和的腳說:“大哥,大哥,我告訴你個秘密,你可不許和别人說。

    ” 兩兄弟都從被窩裡伸出手來拉了勾。

    嘉平才說:“那日我路過葉子房間,窗沒關緊,我見葉子洗澡來着。

    ” 嘉和一下子又全繃緊了,呼吸緊迫起來。

     “隻看到半個背,光溜溜的,像把團扇。

    ” “别的你都沒看?” “有啥好看的。

    ”嘉平大大咧咧地伸個懶腰,“孔子曰,非禮勿視。

    ” “你也知道孔子?” “怎麼不知?還有惟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你看葉子這個女人多難養,流那麼些血,媽還說該流,不該吃雲南白藥。

    ” “你懂什麼!那是天癸。

    ” “什麼天癸地癸,不吃藥,光流血,流死了怎麼辦?” “不會死。

    ”嘉和便寬他弟兄的心,“媽說葉子長大了還要做我們的媳婦呢。

    ” 嘉平一聽葉子果然很安全,便也不急了,打個哈欠要睡,突然又想起了什麼,跳起來說:“葉子得給我做媳婦!” “為什麼?”嘉和愕然。

     “我得跟她去東洋看看。

    我早想去那兒看看的,坐着大船去。

    ” “那我呢?”嘉和很生氣,“我也想坐大船的。

    ” 嘉平一聽,歎口氣,又把手從被窩裡伸了出來,說:“那就‘石頭、剪刀、布’吧。

    ” 這是他們兄弟倆解決問題的一貫方式。

    每當這種多少帶有賭徒心理的抉擇擺在他們面前時,嘉平總會立于不敗之地,這一次也不例外。

    嘉平三局二勝,未來的東洋媳婦歸他了。

    他心滿意足,倒頭便睡,不一會,便有了輕微的鼾聲。

     那另一位早熟的少年卻徹夜難眠。

    他無法排斥自己去想象那個如一把團扇般的女孩的脊背,這種偷偷摸摸的想象有一種犯罪的愉悅。

    天快亮時,他睡着了,他夢見一位穿和服的少女,手裡拿着一把團扇,朝他一掃,便消失了。

     從第二天開始,他便不能夠和葉子正常說話了。

    葉子身上的一切都叫他激動。

    她低頭時毛茸茸的發根;她面對陽光時極薄的半透明的耳廓;她盛飯時跷起的小手指;她說話時嘴角下方極小的酒窩;甚至她身上定時散發的稀薄暧昧的血腥氣。

     葉子似乎對這一切都置若罔聞,她依舊和從前一樣地與這兄弟倆交往。

    隻是她的身體卻開始圓潤起來了,面部有了少女的光澤。

    嘉和鬼鬼祟祟地細心觀察着葉子的動靜的時候,葉子漸漸地發現,從前那個沉靜平和的大哥,現在對她越來越古怪冷漠了。

    她一走過去,他就心煩意亂,他們之間的關系,開始有了少男少女們慣有的矯揉造作。

    他們仿佛同時開始踏進了成人世界,卻把嘉平一個人,扔在兒童時代裡了。

     與此同時,大西洋彼岸的一件重大曆史事件卻改變了東方一個小小茶葉家族的人們的命運。

    1914年,溝通太平洋和大西洋之重要航運水道——巴拿馬運河,已經全線鑿通。

    美國政府,為了慶祝巴拿馬運河的建成,決定于下一年5月在舊金山市舉辦“巴拿馬國際博覽會”。

    中國也在被邀請之列。

    國民政府,為此成立了“巴拿馬賽會事務局”,出生在浙江青田的陳琪擔任了局長,他點名請了他的浙江老鄉沈綠村,作為代表團二十個成員中的一個。

     此次賽會規定,展出物品的評獎标準,一是質量,一是數量。

    而每一類物品則隻能發一個大獎。

     中國的參賽品種雖然很多,但斟酌來去,最可勝者,為絲、茶兩項。

    而此兩項間,絲質雖極佳,然制作卻不及法國與意大利精美,惟有茶葉一項,尚有在世界稱雄之可能。

     絲綢業出身又混迹于政壇的沈綠村,便這樣出現在杭州忘憂茶莊的大門口。

     沈綠村是這樣一種類型的中國男人:要他動怒,就像要他狂喜一樣艱難;而他的頹喪,就像他的激進一樣罕見。

    連推翻清政府這樣大的事情,也仿佛是他和他的父親在命運這架算盤上精打細算出來的。

    既然大清朝必倒無疑,既然中華民國必然萬歲,幹嗎不跟着“萬歲”跑呢?出大錢資助革命是一件一本萬利的事情。

    誰做生意不舍得下大本錢,誰就成不了大氣候,而沈綠村是決定要成大氣候的。

    因為無論他的父親還是他父親的父親早就成為江南絲綢業的基石之一,作為一個長子,他别無選擇。

     雖然他從小也讀四書五經,唐詩宋詞,但他骨子裡透出來的精明使他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趙寄客式的俠客式人物,或者有杭天醉式的道家風骨。

    簡單地說,他就是個生意人。

    雖然他留學法國,跟随中山先生多年,雖然他架金絲眼鏡,拄文明棍,穿西裝,系領帶,雖然他通英語、法語和日語,但文化知識,對他并無感化作用。

    他仿佛天生的不知廉恥;也無法體驗背叛的羞辱和靈魂被抛棄的恐懼。

    這一切足以使人格分裂的人性基因,沈綠村都沒有。

    他性格統一,意志堅定,溫文爾雅,寡廉鮮恥;他是一個沒有性情的人,無論真性情假性情,統統沒有。

     因此,他便成了一個不可捉摸的乏味的人物。

    他不抽鴉片,不喝酒,不看閑書,不嫖女人,冷靜地沉着地朝金錢和權力的既定目标前進。

    當人們為他的投靠袁世凱而大吃一驚時,他卻在為人們的大吃一驚而暗自冷笑。

    他認為世上隻有兩種人——生意人和非生意人。

    這兩者的區别,僅僅在于生意人看得見每個人身後的利益的影子,而非生意人看不見。

    他們的生活,就像盲人瞎馬一樣地受制于不可知的命運。

     鑒于這樣一種把非生意人在智商甚至種類上看賤的視角,他對他們又不免滋生一種優越的泛泛的憐憫。

    因此,他從來不在骨子裡生杭天醉和趙寄客的氣。

    在他看來,杭天醉隻是一個沒有頭腦隻有心肝的膽小鬼,而趙寄客則是一個頭腦和心肝裡都埋着炸藥的莽撞漢——總有一天,炸藥會把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他倒是生過綠愛的氣,那是因為親情,他們畢竟還同着一個父親,但是綠愛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忽冷忽熱的神經質的女人罷了。

     他們這些人,全部加起來,統統都不是他的對手。

    所以,他從北京回到杭州時心情平和,從容不迫。

    先回到珠寶巷,梳洗幹淨,吃午飯,再午睡,讓仆人準備好禮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