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關燈
命便可以放花燈了。

    況且,在他看來,每一朵蓮花燈,都是大有深意的,都是有一個人的魂兒,附着隐秘的歡喜與痛苦,化作了燭光,在這樣自由的湖上和風中,無拘無束地蕩漾着的。

    他仿佛聽到,從湖上傳來的此起彼伏的衆生的祈禱,阿彌陀佛……他被這種又美到極緻又虔誠到極緻的夜景感動得熱淚盈眶。

    坐在另一頭閑望的小茶,不明白少爺何以久久地不說一句話,又見他手忙腳亂地找蠟燭,便問:“你找什麼?” “快,那邊有一隻蓮花燈被風吹滅了,你瞧它多可憐,它怎麼沒有和我們一樣成雙成對地放着花燈呢?快,劃過去,我至少可以把它重新點起來。

    一隻孤單單的花燈,還被風吹滅了燭火,那放花燈的人兒該多麼傷心。

    怕此人也是個孤魂吧,要不怎麼就放了孤燈呢。

    再劃近一點,讓我把它先撈起來,我看看,那裡面寫着誰的名字?” 他一手撈起那盞花燈,往花心處看去,便一跳,怔住了。

    小茶問:“看到了?是誰啊?” 杭天醉點了那花燈,把它重新放入水中。

    燈兒搖搖晃晃遠了,彙入了燈海燭光,找不到了。

     “你倒是說話啊,你啞巴了嗎?”肚子裡有了小孩,就好像打仗有了根丈八長矛,小茶說話,就有點不客氣了。

     “閉嘴。

    ”杭天醉說,又對舟子打招呼,“回去。

    ” 水影又滑又濃,倒映着荷花,如着了紅妝。

    紅光,一會連成一片,一會又碎成萬縷千絲,有着一種說不出來的凄婉的幻象的美麗。

    杭天醉望着湖水。

    水下,便漸漸升上來妻子的面容。

    他真想問她,這也是命定嗎?茫茫燈海中,為什麼惟有你的這一盞飄向了我?你怎麼也會寫“蓮心正苦”這樣的字呢?妻子在水下凄然一笑,便消失了。

     杭天醉還沒走進自己的院落,就聽到了一陣古琴聲,這使他十分詫異,彈的偏又是杭天醉極熟的《西泠話雨》,這才發現,秋氣漸深,秋雨綿綿了。

     從雕花镂空的窗框縫隙中望去,幽幽一盞暗燭,燭下一個穿月白大襟衫的女子,一頭長長的黑發梳成松松的一個大辮子,正在輕挑慢攏。

    音流凝咽,欲言又止,無限秋思,盡在這樣一幅夜圖之中。

     杭天醉不禁黯然神傷,虛虛浮浮地,便飄上來一種别樣的幽情。

    站在門外,躊躇着不知如何動作,又見綠愛停了琴,别過臉來,似乎聽到了什麼。

     他不好再站下去,也是不忍再看到她那張凄然的臉。

    這張面孔因為憂傷而沉靜下來,不再那麼熱烈鮮明,在燈光的散落尋覓中,竟化為朦胧古典的了。

     綠愛見了丈夫的歸來,淡然地一笑,說:“回來了?” “回來了……” 杭天醉到底做賊心虛,虛虛地飄過一句,就想進書房。

     卻見妻子起來,用幹毛巾為他擦頭,以往也有這樣的事情,總不免有幾句怨詞,但是今天卻不一樣,隻是細細地用毛巾擦了他的頭發,又一聲不吭地走開。

     杭天醉被妻子一反常态的溫情,弄得忐忑不安,正在書桌前,妻子卻已把那把曼生壺雙手捧着,遞到他眼前。

     “你……我自己來,婉羅……”天醉心慌,站了起來。

     “别說了,外面寒,喝口熱茶吧。

    ” 天醉看看妻子的眼睛,看看妻子端壺的手,手指長長的,指甲幹幹淨淨,紅紅的嫩嫩的,像肉體的觸角。

     妻子卻又返身去了客廳,又說:“我長久不操琴了,今日來了一點心緒,不知會不會吵了你?” “哪裡哪裡,”天醉連忙說,“我也是最喜歡聽琴的,隻是你嫁過來那麼長時間,竟不知你還會這一門技藝呢!” “在上海的時候,父親專門請了一位琴師,教我和哥哥。

    學的是浙派……” “這個我剛才在門口就聽出來了,清、淡、微、遠,這個境界,竟被你體會出來,想來也是花了多年工夫的了。

    ” 沈綠愛見丈夫有心,便接了話頭,說:“我父親說了,女孩兒學點琴,存一點幽情曠志,竟也是好的,比一味地學繡花要強呢。

    ” “你父親畢竟不是一般的人物,知道琴韻,原也是有德、境、道的,讓你學的浙派,也是極有道理。

    你沒聽古人有言曰:京師過于剛勁,江南失于輕浮,惟兩浙質而不野,文而不史……”杭天醉心裡一松,便信口開河起來,又見妻子隻對他微微地笑,便作了一揖,說:“我是紙上談兵,眼高手低,真正要操琴,還是得看你的吧。

    ” 沈綠愛也不推辭,正襟危坐,焚香祝之,又彈了一曲《胡笳十八拍》,竟然把個杭天醉聽呆了。

    曲調,先是低沉徐緩,繼而婉轉哀怨,繼而激憤,繼而狂喜,繼而哀痛,繼而思緒萬千,心如刀絞,最後把聽的人和彈的人都裹挾進去,不可自拔。

     半晌,杭天醉才從癡醉中醒來,說:“我怎麼覺得,從前竟是不認識你似的呢?” 沈綠愛淡淡一笑:“從前我在鄉下的時候,最喜歡往山上跑,家中佃戶的小孩也喜歡跟我。

    父親回來,怨母親沒把我調教好,生了一男一女,男的倒比女的文氣。

    他哪裡曉得,我媽自己也是三日兩頭在外面的,那麼大的田莊,全靠她撐着呢!後來去了上海,父親弄了兩三個老師來調教我,琴就是那時學的。

    ” “怪不得你……” 沈綠愛不說什麼了,淺淺地笑了一下,便去張羅着睡覺。

    杭天醉心裡緊張着,不知她會弄出一些什麼動作,卻見她和往日一樣,并無發難,鋪了兩個被窩,扁扁的兩床夾被便是了。

     天快亮時杭天醉醒來,見綠愛裹着夾被,朝他蜷縮着,吹氣如蘭,睡得正香,一頭的黑發披散在枕間,煞是動人。

    一陣沖動便向他襲來,一霎間他發現床上的女人都一樣,并不可怕的。

     當他與她做愛的時候,他甚至發現她的表情和呻吟也和小茶一樣,這使他自信心大振。

    他不明白,從前他是怎麼啦,怎麼會這樣恐懼? 第二天傍晚,他在小茶那裡吃的晚飯,以後就開始心神不甯。

    挨到掌燈以後,他說:“小茶,我要回去了。

    ” “回去吧。

    ”小茶說,兩行清淚就流了下來。

     他不敢再看她,扭頭便走,一天的秋雨在門外等着他,他又想留下,又想回家。

     第二夜不像第一夜那麼生疏了,綠愛顯得濃情蜜意,也不再像是小茶那樣的被動了。

    但這樣的主動并不叫杭天醉恐懼,他覺得這一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