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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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繁雜啊。

    ”媳婦驚歎。

     “茶葉這碗飯,哪裡是那麼好吃的?”婆婆告誡着媳婦,“我從三家村擡來時,公公說,茶業學到老,名稱記不了。

    你想想,一輩子都記不了茶的名呢,多少事情要做啊!” 夜裡梳洗完畢,坐在椅上,新娘子沈綠愛,再也沒有興趣和丈夫做那徒勞無功的努力了,把那一腔的激情,全部轉移到了茶上。

     她一邊看着那些前人留下的關于制茶的木刻書,一邊問着無事忙的丈夫:“天醉,咱們家裡的龍井,為啥購來後要先放在舊竹木器裡?” 杭天醉在院裡堆着一大堆石磚,正一五一十地檢查觀看,還用刷子就着東洋進口的肥皂,細細擦洗着,說:“這是什麼問話?新竹木器時間長了便舊,哪裡有年年買了新的貯茶。

    ” “不對,”沈綠愛批駁他,“你看,祖宗這裡說了,茶性易染,新竹木器有異味,所以必得用舊器,你連這個也不曉得嗎?” 杭天醉從木盆裡抽出兩隻濕淋淋的手,生氣地看着他那個逞強好勝的媳婦,可是他不敢公開訓斥她。

    她在床上,已經用絕對優勢把他打得不戰而敗,落花流水。

    他每時每刻都好像聽到她在說:“你還欠着我呢。

    ” 可是他又不甘心這樣被搶白了去,便伸出兩隻手,對女人說:“沒看我忙着,給我卷一卷袖口。

    ” 女人從藤椅上站起,把書扔在桌上,手腳麻利地給丈夫卷着袖口,像是在給兒子忙活,口裡還怨道:“你這是幹什麼,挖那麼多竈磚,今日廚房裡燒火的楊媽說你把竈都要挖塌了,又不知走火入魔迷上什麼了。

    ” “你們都知道什麼,婦道人家!”杭天醉一聽有人攻擊他的寶貝,便奮起還擊道,“這竈磚,幾十年火裡煉的,早就成精了,書上叫伏龍肝。

    鎮在水裡,蒼蠅蚊子不敢再去。

    茶樓開張,辛辛苦苦虎跑龍井汲得水來,正要靠這伏龍肝來保佑呢!” 沈綠愛撇撇嘴,打個哈欠,回到屋裡燭下,說:“我看你也不要一步登天,怎麼制茶都不曉得,就急着賣茶顯派了。

    還是實實惠惠跟茶清伯學一手,先把底子打紮實了,再去行那些虛的吧。

    ” 杭天醉生氣地扔了刷子,吩咐下人把那些伏龍肝都收拾了,回頭又對妻子說:“你這是要和我杭天醉過這一輩子呢,你可就記住了,我是求是大學堂出來的,不是銅臭氣十足的商人。

    君子愛财,取之有道。

    我這‘道’裡,性情第一要緊,第一條便是幹我心裡頭喜歡的事情,不像你父親那樣做絲綢生意,第一是為了錢字……” 沈綠愛已經鋪被上床,聽了此話,大不樂意,說:“你把我爹扯上幹什麼?我爹掙的是大錢,為人還是正派,不鑽錢眼的,這些年來,他捐出去的錢還少嗎?” 杭天醉一想這倒也是。

    沈拂影和他一樣,都是同情革命的。

    隻是杭天醉口裡叫叫罷了,沈拂影卻曉得往外掏錢,比他更勝一籌。

    便說:“好好,剛才是我言多必失了,我給你賠不是。

    隻是你譏笑我的伏龍肝,實在不該。

    你沒見張大複在《梅花草堂筆記》中怎樣說的:茶性必發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試十分之茶,茶隻八分耳。

    ” 沈綠愛見她這個書呆子丈夫又搖頭晃腦掉書袋子,苦笑一聲說:“有了茶沒有水,固然不好,但是有了水卻沒有茶,這又怎麼說呢,開茶莊的,總還是茶在前頭吧。

    ” 杭天醉說:“其實沒茶沒水都不要緊,像寄客那樣身外無物,心裡邊充實得很,有寄托,才是真正做人。

    我今日得了一張畫,便是水裡頭有寄托的,我這就給你開開眼。

    ” 說着,杭天醉擦幹淨了手,小心從書櫥裡取出一軸畫,輕輕地展開了,二尺長、一尺寬的紙本,竟是項聖谟的一幅琴泉圖。

     這個項聖谟,乃是1597—1658年間的明人,擅畫山水、人物、花卉,設色明麗,風格清淡。

    這幅琴泉圖,無怪對了杭天醉的心思,原來圖的左下方是幾隻水缸,罐缶,一架橫琴,右上方則是一首題詩。

    杭天醉搖頭晃腦地對妻子說:“這詩真是妙,我讀來你聽聽?” 沈綠愛翻個身朝裡床睡了,心裡卻想:要掩藏自家的怯了,便拿這些風雅事情捱時間,當我不知道你那顆膽子! 杭天醉不管,你愛聽不聽,我偏喜歡讀。

    便拖長聲音,像私塾老先生教的那樣,一五一十吟唱起來: 我将學伯夷,則無此廉節; 将學柳下惠,則無此和平; 将學魯仲連,則無此高蹈; 将學東方朔,則無此诙諧; 将學陶淵明,則無此曠逸; 将學李太白,則無此豪邁; 将學杜子美,則無此哀愁; 将學盧鴻乙,則無此際遇; 将學米元章,則無此狂癖; 将學蘇子瞻,則無此風流; 思比此十哲,一一無能為, 或者陸鴻漸,與夫鐘子期; 自笑琴不弦,未茶先貯泉; 泉或滌我心,琴非所知音; 寫此琴泉圖,聊存以自娛。

     長長的一首詩讀罷,像是發現新大陸一般,急不可耐地表明說:“喂,這下我可是按典行事了。

    你看前人有言在先——未茶先貯泉,就是在沒有茶之前,要先把泉水貯好了。

    妙哇,妙哇,怎麼竟和我如出一轍!喂喂,你無言以對了?……睡着了?”杭天醉歎了口氣,“真是對牛彈琴!” 沈綠愛“嘭”的一下從床上躍起半個身子:“說清楚點,誰是牛?” “沒睡着啊。

    ”杭天醉賠着笑臉。

     回過頭再揣摩畫軸。

    心想,明日茶樓開張了,樓上雅座,便挂上此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