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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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當郎中我不當郎中,我不喜歡當郎中!” “你懂什麼?‘知了叫石闆跳,烏花郎中坐八轎。

    ’我看你也隻配了做烏花郎中,好歹還混口飯吃。

    你當你這樣瘋瘋魔魔的有出路啊?我看你三百六十行還沒一行夠有資格做的,做個孫悟空造玉皇大帝的反倒還配,可惜我這裡不是花果山!” 父親這樣夾頭夾腦地一頓訓,頓時便把寄客訓得愣住了。

     杭天醉從來也沒有看見過這麼多的一片一片的茶園。

    從山上洩下來,濃綠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綠色瀑布,東一道西一道,挂得滿山都是。

    有的地方,栽得松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綠花;長在平地上的茶樹,斜斜地一溜半躺的,倒像是一把把撐開的綠色陽傘。

    但杭天醉已經無法再飽嘗這秀色了。

    跟着趙寄客出逃的後果首先是強烈的刺激,其次是極度的疲乏,現在,當夕陽西下之時,莫名的恐懼開始升騰上來。

    他一生全部加起來的路,恐怕也沒有今日走得那麼多。

    一開始從三台山出發他就歪歪斜斜,上氣不接下氣,此刻他和寄客已經走了大半天,甚至已經翻過了人迹罕見的十裡琅珰嶺,他竟然還沒有倒下去癱掉,這是他自己也難以想象的奇迹。

    他不時地蹲下身子去喝那山中泉水,站起來時眼中飽含着淚水,眼前一花,不見了他的領袖,他的煽動者趙寄客,他就吓得哭腔哭調喊:“寄客你在哪裡?寄客,嗚嗚嗚,寄客你快來接我!” 總要過一會兒,杭天醉以為自己精神就要崩潰的時候,寄客出現了,他把手裡用樹枝做的拐杖伸給他,嘴裡說着:“就要到了,就要到了。

    下了山就是天竺寺,法鏡寺後面就是三生石。

    我跟二哥、三哥來過好多次。

    我爹也來過的。

    在這裡睡一覺,來生、今生和前生的事情,統統曉得了。

    我要做個不當郎中的夢。

    我可不喜歡聞那些中藥味。

    ” 手裡握着了可以連接住寄客的拐杖,雖然天醉累得兩眼迷糊,但還是欣慰多了,便問:“你爹和我媽找不到我們,不是要急死了嗎?” “不會的,不會的。

    我們就在三生石邊睡一夜,我跟于公祠旁小孩說好了,夜裡再告訴我爹。

    我也要讓他急急,誰叫他做這樣的夢的。

    ” “你真的以為是你爹夢見于公了嗎?他難道不會故意哄哄你嗎?” “真的喏!”趙寄客叫了一聲,站住了,“我怎麼沒想到?” “大人有時候是很不好猜的。

    他們和我們相信的完全不一樣。

    你怎麼停住了。

    到了嗎?這就是三生石。

    這就是?這裡不是給觀音娘娘做生日的地方嗎?前面下天竺,有魚籃觀音,我媽帶我來燒過香的,原來後面就是三生石。

    你看它像是個什麼?這裡有誰題的詩,天快黑了,我都要看不清楚了。

    你等等,讓我來讀給你聽: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臨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此身雖異性長存。

    什麼意思,嗯,寄客?你看這裡還有一首: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山川……尋已遍……,卻回、卻回、煙……煙棹……上……瞿……塘……” 寄客一邊抱着一堆幹草,一邊跌跌撞撞找地方鋪,一屁股坐了下來,說:“我也說不清楚,反正是個和尚死了,過了好多年變成一個放牛的,回來見他的老朋友,就在這個地方……”他拍拍身後的三生石,回頭一看,“真沒用,倒下就睡,睡着了。

    喏,給你。

    三生石保佑我不做烏花郎中。

    ”說着便把一捧幹草夾頭夾腦扔在了呼呼大睡的杭天醉身上,自己也就倒頭睡去了。

     杭天醉恍惚意識到他坐在睡着了的趙寄客身旁,頭上身上挂着幹稻草。

    周圍亮晶晶的,月光像水銀,在他身邊流過去流過來。

    他看見他的四周亂石如槍,槍頭上閃閃發光,還看見藤葛如麻缭繞在樹上。

    但那藤葛和樹冠,全都泛着厚厚的白光。

    山草在地上匍匐着,又軟又密,它們像是白蠟做的一樣。

    他順手拿下沾在身上的一根幹草,幹草變成了銀條。

    他回頭看看靠着的石頭,狀如圓盆,大似卧床,石一端的隆起部位有四五個杯口大小的圓洞,洞洞相連,玲珑剔透。

    他想起來了,這就是三生石。

    奇怪的是,它也變成了銀白色,還發着清幽的毫光。

    他用手輕輕敲叩了一下,他聽到了冰涼的玉擊的聲音。

     他不敢相信自己到了一個什麼樣的琉璃世界,莫非他們成仙了?到月亮裡的廣寒宮中去了?他想低頭叫醒寄客,定睛一看,差一點驚呼——寄客裹在幹草叢中,早就成了一個玉雕的人兒。

     接着,他聞到一股無法言傳的清幽迷香,是桂香,還是茶香,還是荷香?他不知道。

    他往天空一擡頭,天空像一片望不到邊的大冰塊,月亮像一朵玉蓮花,發着一塵不染的靈光。

    啞靜,啞靜,有噼噼啪啪的極細的珠玑,從天上掉下來,打在他身上。

    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來,在晶晶亮的空氣中遊來遊去。

    他舒服極了,惬意極了。

    他飄飄欲仙,香氣四溢,在冰光玉毫中展開雙臂,走來走去。

    萬籁俱寂,隻此一人,他不孤獨,不害怕,他自由極了。

     然後,他又看見了他。

    他就坐在他前面不遠處的白銀草叢中。

    他和從前一樣,背對着他,肩膀瘦削地泛着青光,盤繞在肩上的辮子像一條玉帶。

    他悄無聲息地站住了,他看見他的背滲出了玉液一樣的東西,又稠又亮,凝聚成一塊,像一面鏡子。

    他好奇,親切,無礙,他飄浮了過去,那個背影回過頭來——是他!他想把他看得仔細一些。

    他還想對他好。

    他跪了下來,湊近他的臉。

    他看見他的兩隻眼睛玉光一閃,有兩行眼淚,便從白晃晃的面頰上,流淌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