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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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季發芽,一季開花,結籽休眠,再到來年。

    如此生生不息,綿延無盡,屈指算來,杭州郊外群山中的茶坡,又綠過了二十餘載。

    真正是吾生須臾,長江無窮啊…… 金秋十月又來到了,這是二十世紀行将成為曆史的見證。

    江南杭州,良辰美景,不亞于春時。

    茶葉世族羊壩頭杭家傳人杭得荼,與女兒夜生、女婿杭窯,小心地推着一把輪椅,把他們杭家的世紀老人杭嘉和,送上了秋意盎然、秋茶芬芳的龍井山路。

     自從祖墳遷走之後,嘉和就再也沒有去過雞籠山了,算起來快有三十年了吧。

    他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竟然能活得那麼久,幾乎就已經活到了一個世紀。

    他的頭腦依舊清楚,遙遠的往事想起來特别親近,眼睛卻幾乎已經完全失明了。

     秋高氣爽,晨岚已散,一片巨大的茶園,如藏在無人知曉處的神秘的綠色湖泊,甯靜得連一片葉子也不動彈。

    秋風屏氣靜心,迎候這杭家四口的到來。

    茶園中突兀地立着一株金色銀杏,亭亭玉立,煦陽下如孤獨美人。

    溪畔蘆花,晨晖中透明如紙。

    柏油路從灌木叢中繞出,仿佛一頭平坦通向紅塵,一頭蜿蜒伸往世外。

    遠遠望去,茶園上空升起了一些五顔六色的彩球,挂着長長的飄帶,上面的大字在風中轉折,一會兒飄出“和平、發展,二十一世紀”,一會兒又飄出“熱烈慶祝和平館揭幕”等不同的字樣。

     從家裡出來,杭嘉和始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他低垂着目光,兩臂護在膝前,大手中握着那把祖傳寶物,它靜悄悄地躺在他的懷裡。

    壺在土中深埋了幾十年,一點也沒有變化,壺是屬土的,大地保護了它。

     壺藝家杭窯借國際茶文化節,在中國茶葉博物館辦了一個個人壺藝展。

    今天他們這一行人,是作為杭家人的代表,專程替茶博館送這把壺去的。

    “内清明,外直方,吾與爾偕藏”,他們決定讓這把家傳之物參加杭窯的壺藝展,算是祖先對晚輩的福蔭。

    展覽結束之後,他們将把此壺捐獻給茶博館。

    也就是說,把這把壺永遠珍藏在杭家先人曾經長眠過的地方。

     中國茶葉博物館于1987年在吳覺農先生九十壽辰祝會上,由中國茶界著名人士聯名簽字倡議籌建,遍察中國茶區,最終決定,館址設在杭州。

     選擇具體方位的時候,江南大學文化史教授杭得荼,也被市政府提名為顧問之一。

    但他教學工作很忙,有好幾次選址活動他都沒有機會參加。

    直到最後一次,繼承了父親事業的茶學專家杭迎霜給他打來電話,他才知道,茶博館最終有可能選在他們杭家從前的祖墳所在地。

     “你不覺得這很有意思很有些神秘嗎?”迎霜說。

     得荼知道迎霜是在用這種口氣掩飾她那多少有些激動的心情。

    1978年,杭家一下子歸來了三個人——已經被打入死牢的杭得荼、在勞改農場中留場的羅力和逃亡在外的杭迎霜。

    杭得荼作為英雄,在大學受到了隆重的禮遇;羅力徹底地被平反了,寄草親自把他接回城中,破鏡重圓,他們收回了房産,在小院子裡安度晚年。

    杭迎霜考入農大茶學系,畢業後才與李平水結婚。

    研究生畢業之後,不管她願不願意,她就作為一個專家進入了政界。

     迎霜此刻的這個消息多少讓得荼吃驚,同樣為了掩飾自己的潛在的心理活動,他也用輕松的口氣說:“從文化民俗學角度看,風水術不過是人對自然界山水地貌的評估罷了,所以我們杭家老祖宗看中的地方恰恰和人民政府看中的地方不謀而合,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

    ” 迎霜問大哥,他對這一選址持什麼态度。

    得荼說,他當然将投贊成的一票,并且相信這一票将能夠代表爺爺。

    作為世紀老人,爺爺已經成為杭家人的牢固紐帶,他的認可依然是舉足輕重的。

     反過來得荼問迎霜怎麼看,迎霜笑了,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黃昏裡的貓頭鷹,我現在研究和建議的是兼并、破産,市場競争和國際接軌,如果有一天讓我親自出馬,我要讓我的企業隻剩三分之一的人員。

    所以我是個萬人嫌,你是個萬人愛。

    比如我看到的茶就和你看到的茶完全不一樣。

    你看到的是那幢漂亮的供人品茶說閑話的博物館,我看到的是八十年代中期以後開始步履維艱的茶葉貿易。

    我在破,你在立;我在批判,你在贊美;我在摧毀,你在建設——” “——所以我們不過是一枚硬币的兩面。

    ”得荼堵住了迎霜貓頭鷹式的歌唱,自八十年代中後期茶葉貿易進入低谷之後,他們常常就茶事争論:一個說不要再總是唱贊歌翻老黃曆了,中國雖然是茶的故鄉,但1886年對外出口十四點三萬噸,直到将近一百年後的1984年,才超過這個數字,印度早就走到我們前面去了。

    從茶葉市場的狀況來看,品牌混亂,出口疲軟,企業倒閉,價格不一,茶山荒蕪,假冒僞劣産品不斷,進行治理乃當務之急,歌功頌德,懷念先人,不妨往後靠一靠再說吧。

     得荼聽了這話,耐耐心氣,細細解說:歌功頌德也是解放生産力的一種手段,要實事求是,不要搞教條主義。

    從曆史上看,多年來的大力呼籲和埋頭苦幹,被實踐證明是可行的。

    本世紀初華茶不也一度陷入嚴重危機嗎?所以才有吳覺農先生的呼籲:中國茶業如睡獅一般,一朝醒來,決不至于長落人後,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