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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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太希望這是一份真實的遺言。

    她強調說,這封遺書的真實性是顯而易見的,從遺書中對人的評價來看,這也是符合周總理一向的風格的。

     得荼站住了,看着滿坡不語的春茶,别轉頭問:“你認為周總理的風格是什麼?” 迎霜一下子就被大哥問住了。

    但她已經不是那個纖細膽小神經質的姑娘了,她想了想,反問道:“那你說周總理的風格是什麼?” 得荼仿佛也被這姑娘問住了。

    他眯起眼睛,看着前方的春岚,一會兒,才指了指正在萌生新芽的茶叢,說:“我也說不好,不過用茶來比喻,大概也不會離得太遠吧。

    ” 直到這時候,他還是不太想把自己的真實想法告訴迎霜。

    因為在他看來,周總理首先是政治家,周恩來既無子女也無個人财産,死後甚至不留骨灰,這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絕對不會依賴死後的遺言。

     他不忍對眼前這個姑娘說破這一點,但又不想讓她過深地卷到其中去,隻好沉默。

    然而對杭迎霜言,用茶來比喻周恩來,的确也是她從未聽到過的見解。

    苦難沒有磨損大哥的銳利的思想,他依然是一個有獨立見解的人,但此刻的談話使她發現她和大哥之間的距離。

    問題也許并不在于這份遺言的真僞,而在于你希望它是真的還是僞造的。

     “即便真是政治謠言,我想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大家都在散布謠言,部隊、工廠、農村,我隻是其中的一個。

    ”她坦然地對大哥說。

     “曆史上一些重大轉折關頭,輿論從來就是先行的,法國有啟蒙學派,中國有五四運動。

    你不要以為時勢僅僅造英雄,時勢也造輿論。

    反過來,輿論再造時勢,相互作用,重塑曆史。

    ”他們這麼交談的時候,已經走得很遠,茶園濃烈的綠色層層渲染,“這是夜生的出生地。

    ”他突然話鋒一轉,說。

     他的口氣那麼平靜,以至于迎霜以為得荼已經來過這裡許多次,或者他的痛苦的心靈已經趨于緩和,變成了一種長久的隐痛。

    但敏感的姑娘立刻發現并非如此,她聽見他說:“這是白夜走後我第一次來這裡,沒有你的陪伴我沒有勇氣來。

    ”他低下頭去,咬緊的牙根把腮幫也鼓出來了。

    他站了一會兒,突然快速地往回走,邊走邊說,“那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認為隻有白夜是我的知音,隻有她能聽懂當我說到曆史的殉難者時,我是指的什麼。

    我們也已經有許多年沒有提起楊真先生了,如果他活到今天,如果你二哥和愛光還活着——”他的聲音再一次發起抖來,“我知道你現在想和二哥那樣地活着,我知道你已經不是那個隻會沖茶的小姑娘……”他又沉默了,他在為永遠失去的東西惋惜,“但我還是要說,我們喝茶的杭家人天性就是适合于建設的,适合于彌補和化解的,而我們目前遭遇的則是一個破壞的年代。

    這破壞中甚至也包括了我的名字,我也是我自己的迫害者。

    ” 迎霜不能完全聽懂他的話,但她被他的話感動了,她好幾次想打斷他的思路,但都沒有成功,遠遠地他們看到祖墳前的家人在向他們招手,得荼一邊加快步伐,一邊說:“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為什麼會發生?這一切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終止?我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相對而言,你們年輕、自由,如果我說現在你們的使命是讀書,認識,積累,還有,至關重要的一條,保存自己,做曆史的見證者,做我們杭家茶人的傳人,難道我有什麼錯誤嗎?” 大哥噴薄而出的話使迎霜熱淚盈眶,她拉住了大哥的手,剛才她幾乎沒想過要把這事情告訴大哥,現在她突然發現此事非常重大。

    原來昨夜她從已經當兵的董渡江和當了工人的孫華正處回來時,帶回了他們印發的一批遺書傳單,連帶着一隻小型的油印機。

    孫華正說他這幾天好像已經受到了監視,而董渡江是軍人,一切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可以隐藏的地方。

     “你把它們藏在什麼地方了?” 迎霜臉紅了,回答說:“我先到了假山下的地下室,那裡是二哥他們印過傳單的地方,還和從前差不多。

    我把它們藏在煤球筐後面,本來想今天下午上街時帶上的。

    ” “這件事情就由我來處理了。

    ” “那怎麼行?最起碼也得我們兩人一起來處理。

    ” 得荼再一次站住了,他們很快就要回到家人的隊伍之中去,有很多話不能當着他們的面講,他的酷似爺爺的大薄手掌壓在了迎霜肩上,他說:“這不算個什麼事情,我能把它處理好。

    至于你,當然不能回家了,上完墳,你就跟忘憂叔走。

    不要擔心,一切都會過去的。

    你要聽我的話,跟着忘憂叔,他救過方越,救過窯窯,跟着他到山裡去,你會萬無一失。

    好了,我們不能再讨論這件事情了,到此結束。

    ” 迎霜還要争辯,得荼指着不遠處那些已經老了的杭家男人,說:“小妹妹,你看看你爸爸頭上的白發,你看看爺爺,你看看那些墳上的老茶和新茶……” 迎霜聽到大哥的聲音在發抖,她看到了大哥眼中的淚。

    大哥那年去海島勞動改造,也是微笑着的,他現在流淚了…… 他們踏着急促的腳步,朝祖墳走去,夜生一直在叫着他們,墳前已經插起了香燭,供放着清明團子。

    這個幾乎中斷了十年的民間習俗,終于從室内走向了戶外。

    與别家不同的,隻是杭家人那特殊的祭祀方式,一杯杯祭奠的香茶已經沖好了,杭家人在茶香的缭繞之中,跪了下來,連從未參加過這種儀式的窯窯和夜生,也随着他們跪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