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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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的厭惡:一種可怕的對愛欲的厭惡——如果她的肉體裡沒有愛欲的魔鬼,大難臨頭之時,她或許還可以對父親有所慰藉;我不是應該靜悄悄地,像那些淨杯品茶的女人一樣,無聲無為地度過艱難時光嗎?是什麼原因讓我把事情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是什麼原因,把我和眼前這個男人綁到了一起? 她的厭惡被他看出來了,但他并沒有看出她對她自己的厭惡,他隻看到她拒絕他的那部分。

    他從心底裡驟然蹿出了巨大的不可扼制的仇恨,仿佛靈魂裡的那扇地獄門一下子打開了,他一下子扼住了她的脖子,咬牙切齒地吼道:“說,他到哪裡去了!” 他的聲音如此兇猛,連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夜半天竺寺,轟隆隆地響起了他的咆哮,但很快又歸于沉寂,沒有一個人來理會他的怒吼。

    白夜被他扭過了臉來,現在她不得不正視他——他要幹什麼?揪頭發?劈耳光?大發雷霆?争吵不休,或者幹脆大打出手?或者像他從前一樣,一把抱住她的腿,跪下來痛哭流涕?或者不理睬她,揚長而去?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甚至連吳坤他自己也沒有想到,作為一個人他竟然還會有那樣一面!他撲到門口,嘭的一聲,一把關上了門,狠狠地插上。

    白夜尖叫了一聲:你要幹什麼!話音未落,電燈開關線被吳坤狠狠地一拉彈到半空,屋子裡一片黑暗,他抓住她的腰,一把扔到了床上。

    從這時開始的一切行為,就都是一個惡棍的行為,一個強暴者的行為。

    她覺察到了不對,開始尖叫起來,隻叫了兩聲,便被什麼東西塞住了嘴巴。

    她的兩隻手,被他的一隻有力的手擰在了一起,她能夠聽到黑夜裡她的棉襖扣子噗噗噗地彈扯開的聲音,她的掙紮仿佛激起了他的更大的狂暴。

    她被按在床上的時候,甚至連鞋子也沒有脫掉。

    他的肉體令人惡心,即使在這樣的時刻她還有能力分辨出,她遇到的是愛,是欲,還是蹂躏。

    一開始她拼命掙紮,後來她不再反抗,她想,她現在并不是和人在搏鬥,因為她面對的完全已經是一隻野獸。

     他終于松開了她的手,取出她嘴裡的堵塞物,她長長地歎出了一口氣,強烈地咳嗽起來。

    随着她的咳嗽聲,他坐了起來,發出了類似于哭泣的吭哧吭哧的聲音。

    她開了燈,他不再發聲,仿佛已經精疲力竭。

    他體内那種獸性的狂熱沖動已經被發洩掉了,現在,那毒蛇一般齧咬着他的恐懼和絕望總算能夠被忍耐住了。

    他哆哆嗦嗦地穿着大衣,一言不發,直到白夜站起來,走到門口。

     他像是已經恢複了理性,趕快跑上前去頂住了門,問:“你要到哪裡去?” 白夜厭惡地輕輕一喝:“走開!”她一下子推開了房門,朝樓下走去。

    雪大概正是這個時候停止的吧,世界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凝固住了。

    大門被打開時發出了清晰的聲音,白夜輕輕地往前走着,像夜半時分的怨魂。

    雪撲簌簌地往下掉,像是她痛哭之後的餘泣。

    雪地裡有幾條長長的腳印,有的伸向城裡,有的一直往九溪方向而去。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始翻越天竺山,她要翻過那綠袖長舞的茶山琅珰嶺,沿着茶樹生長的路線,去尋找她的父親。

     吳坤氣急敗壞地跟在她後面,苦口婆心地跑前跑後,雪地裡被他踏出了深深的雪窩。

    現在他混亂的頭腦開始清晰起來。

    他不停地開始說:“你可以提出和我離婚,你對我提出什麼都可以,但是你現在不可以抛頭露面,我希望你能夠明白這一點,你必須立刻就隐蔽起來。

    ” 白夜站住了,驚異地喘了一口氣,她不可能不想到杭得荼,怎麼他們竟然說出了一模一樣的話。

    吳坤再一次誤解了她的意思,他以為她已經被他說動了,就拽住了她的衣袖,他的兩條腿就幾乎全部沒到路邊的雪層裡面去了。

    他說:“你父親突然失蹤,你突然出現,你說這意味着什麼呢?” 白夜想,是啊,這樣神秘的聯系,意味着什麼呢?意味着父親不想見我嗎?他們已經登上了山頂。

    天色已經在潔光雪片中顯出晨曦,大雪已停,天放晴了,白夜能夠看見夜半行人的腳印,深深淺淺,伸向遠方。

    她想,哪一條腳印是父親的呢? 吳坤也停住了,站在高處,面對群山雪峰、空曠無人的世界,呼吸着凜冽的仿佛接受過洗禮後的空氣,在暗暗的生機之中,他活過來了。

    他說:“白夜,我知道你的處境,你的事情别人不知道,我都知道。

    可我不怪你,有時候,我欣賞你的離經叛道。

    可是你現在應該回去。

    你放心,你想跟我離婚,這并不難,你會很快如願以償的。

    接下去,也許就該是輪到我做階下囚了……” 說到這裡他再也說不下去了,他搖搖晃晃地朝來時的方向下山,他對那麼多人尋找楊真的舉動,根本不感興趣。

    在他看來,楊真是永遠也不會再出現了。

     錢塘江畔,六和塔下,杭家三個男人在此會合。

    最初的腳印就是在這裡真正中斷的。

    江邊一塊大石頭上,放着那本三十年代的《資本論》。

    正是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時節,江上連那獨釣寒江雪的蓑笠翁也不見了,也許他随江而去,也許他沉入江底,也許他化作了那駕怒潮來去的素車白馬的英雄潮神——而那三個男人在此伫立,亦不知是憑吊,是追懷,還是遙祭。

    他們的面頰上挂着堅硬的冰水,那是不會流淌下來的男人的淚。

     後來他們捧起了放在大石頭上的《資本論》,他們打開了扉頁,那上面的暗紅的字迹使他們心潮起伏。

    他們仔細地辨讀那行字母時,得荼的心為之大跳大恸起來,這是蘸着血書寫下來的:風雨如晦,雞鳴不已。

     滔滔錢塘江,正是在此折一大彎,再往東海而去的。

    那掀起全世界最大浪潮的錢塘江潮,正是在此醞釀而成的。

    天眼開了,烏雲中射出一道強烈而憤怒的光芒,而在雄偉的六和塔與凝重的錢江橋之下,江水發着青光,那是一種像青銅器一般的色澤,它在不動聲色地向前流淌,偶爾,從它深處發出了閃閃的白光,瞬息即逝。

    這三個男人也仿佛不動聲色地立在江邊,他們也仿佛罩上了江水的青光。

     而那邊,那邊是已經不再繁華的舊時古都,那有人甚嚣塵上有人噤聲屏息的省城,那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曆史舞台,那依舊像蜘蛛網般的南方的雨巷間,一扇不起眼的後門悄悄地打開,一對少男少女從門裡貓着腰出來,看着四周無人,這才伸開手打了個哈欠。

    大雪鋪蓋的大地使他們吃了一驚,他們一夜窩在半地下的貯藏室中,從事着他們的神聖使命,竟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麼,改變了什麼。

    此刻他們的手,已經都讓油墨沾黑了。

    他們相互看了看,指着對方的花鼻子臉,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整整一夜,杭得放和謝愛光都是在假山内的貯藏室裡度過。

    他們的第一份政治宣言已經誕生,靜悄悄地疊在假山内煤球筐子後面的小柳條箱裡。

    緊張與危險之後,他們來到了天光下,青春一下子釋放出來,他們開始打起了雪仗,從小門内外沖進打出,嘻嘻哈哈的聲音,回響在羊壩頭杭家的大雜院裡。

     然後,他們仿佛發現了什麼,他們手裡捏着雪球,突然站住了。

    他們回過頭去,看見了杭家那些個女人。

    她們凄楚的容顔令他們吃驚,手裡捧着的大雪球,便惶恐而無聲地落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