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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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敬而遠之,即使有人知道的,也不敢勞駕,到葉子那裡就擋掉了,說:“大先生哪裡會寫字,不過練練氣功罷了。

    ”對此孫子得荼多有不解,問:“爺爺我看你是每日都要臨一會兒帖的,你的褚體真是得其精髓了,怎麼你就不肯給人寫字呢?”嘉和說:“一個人隻做一個人自己的事情。

    給人家寫字是陳先生的事,不是我的事。

    人家左手都能寫出這樣的筋骨,我去插上一腳幹什麼?”得荼用心琢磨了半天,突然悟了,唉,爺爺還是在教他做人啊。

    縱有千般才華,不要處處占先,有所為有所不為,舍棄也不是明哲保身,更有為衆人、為親朋好友的一片玉壺冰心。

     但嘉和也不是什麼都不寫,他是有所棄有所不棄的,比如他給得荼的那幅《茶丘銘》,就是他親手寫的。

    得荼十分喜歡,叫西泠印社的朋友給裱了,放在他的花木深房之中還舍不得挂,隻是清明品茶時節拿出來照一照眼,平時夜深人靜時,自己拿出來看看。

    《茶丘銘》也不長,原是清初著名詩人杜濬的文章。

    這個杜濬也是個茶癡,他每天烹茶之後,要把茶渣“檢點收拾,置之淨處,每至歲終,聚而封之,謂之茶丘”。

    還特意寫了這篇《茶丘銘》:“吾之于茶也,性命之交也。

    性也有命,命也有性也。

    天有寒暑,地有險易。

    世有常變,遇有順逆。

    流坎之不齊,饑飽之不等。

    吾好茶不改其度,清泉活火,相依不舍。

    計客中一切之費,茶居其半,有絕糧無絕茶也。

    ” 嘉和對得荼說:“你搞茶的研究,這些東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給你抄下來。

    這一篇你裱了也就裱了,以後不要再那麼做了。

    從古到今多少書家,能流傳的有幾個?” 除了抄抄這些資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時的寫春聯了。

    這一項他倒也是當仁不讓的,陳揖懷這個時候就隻有給他打下手的份,一邊磨着墨這陳胖子就一邊發着牢騷:“你啊你啊你這根肚腸,真正曉得你心思的隻有我陳揖懷。

    關鍵時刻就看出你的态度來了,你說是不是?說來說去,你還是不認我的顔體,你還是認你自己的褚體啊。

    ” 每每這時,嘉和就略帶狡黠地一笑,回答說:“顔真卿固然做過湖州刺史,畢竟不像褚河南,算得上是個杭州人啊。

    ”即便在這個時候,他也不願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認,實際上他是更喜歡自己的字啊。

     嘉和喜歡褚體,當然不是因為鄉誼。

    褚遂良深得王羲之真傳,嘉和最喜歡的卻是他晚年的楷書,學王右軍而能别開生面,且保留相當濃厚的隸書色彩,豐沛流暢而綽約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陳出新,奔放而節制,嚴謹又妩媚,那微妙之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

    凡此種種,嘉和的性情,都在褚體的字上顯現了出來。

     也是愛屋及烏吧,甚至褚遂良的命運也成了嘉和感歎不已的内容。

    褚遂良反對高宗立武則天為皇後,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笏,叩頭出血,還口口聲聲說要歸田,高宗差一點就殺了他。

    後來武則天當朝,遂良一貶再貶,竟然被貶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萬裡之外。

    嘉和喜歡這樣的人格,雖不暴烈,但絕不後退一步。

     因了這種性情的暗暗驅使,去年他寫了一副春聯:門前塵土三千丈,不到熏爐茗碗旁。

    為此還竟然差一點和陳揖懷争了起來。

    陳揖懷一看他寫了這麼一幅字,顧不上說他的字又更加精到,隻是說:“你這是什麼,不是文徵明的詩吧,它也不是個對子啊。

    ” “我是向來不相信什麼對子不對子的,先父都知道法無法。

    你還記得當年忘憂茶樓時的那副對子嗎?誰為荼苦,其甘如荠,這哪裡是對子?不過《詩經》上的兩句詩嘛。

    ” 陳揖懷點頭承認了杭氏的法無法,但他還是心有餘悸地問:“你還真的打算把它貼到門口去啊?” 嘉和又說:“怎麼,還非得貼‘向陽人家春常在’,或者‘聽’誰的‘話’,‘跟’誰‘走’啊!” 他這一句話簡直就是反動言論,吓得在場的葉子和陳揖懷如五雷轟頂,面如土色,風一般“嘭”的一聲關上門,指着嘉和又跺腳又捶胸,說:“你這是說什麼,不怕人家告發了你?” 嘉和把毛筆一扔,指着他們說:“誰告發?是你,還是你?” 這一說,那兩個人倒是愣住了。

    嘉和這才走到門前開了門,讓陽光進來,一邊說:“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 那二位還是愣着看他,他也歎了口氣,輕聲說:“我若不是相信你們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樣,我會這麼說話嗎?你看看我什麼時候在小輩們面前說過這樣的話,什麼時候左鄰右舍有人的時候說這種話。

    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頭我就說這麼一句話,也不能說嗎?你們也要讓我出口氣啊!” 雖這麼說話,他還是團掉了那幅字,換上了另一幅,隻八個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

    這才又說:“這幅字你們看怎麼樣?” 陳揖懷點頭說:“這幅字放在你家門口還是般配的。

    放在我家門口,學生來拜年,就要想,陳老師怎麼那麼不革命了?” 嘉和這才笑了,說:“陳胖子,你還是變着法子罵我啊。

    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們給我貼出去吧。

    ” 這副對聯就在門上貼了半年,直到六月裡掃“四舊”,才被葉子心急慌忙地掃掉了。

    現在又要貼春聯,該怎麼寫呢?寫什麼呢?陳揖懷那嘹亮的笑聲永遠消失了,被他的學生們一茶炊給砸死了;陳揖懷寫滿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麼孔鳳春啦、邊福茂啦、天香樓啦、方裕和啦,統統作為“四舊”廢除了,名字都沒有了,那些寫名字的招牌還有什麼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迎霜,一邊用溫開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筆,想,要是得荼在這裡,或許他還可以給我出個聯子。

    可是,他會回來嗎?他還能想到他的親人正在等他嗎? 1967年春節前夕,風雨如晦,壓彎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荼地進行,吳坤也在為江南大學的“揭、批、查”日夜費心,時至今日,他和杭得荼之間的分歧已經成為一種不可調和的你死我活的階級鬥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學杭派與吳派發生了一場嚴重的沖突,起因是由批鬥楊真開始的,而批鬥楊真,則是從杭派對吳坤的揭老底開始的。

    一夜之間鋪天蓋地的大字報,吳坤頓時成了變色龍和小爬蟲的代名詞,一個有嚴重政治問題的革命對象。

    趙争争氣得直跺腳,說:“杭得荼這個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讓你過年!”吳坤當然比趙争争要沉得住氣,但心裡還是有些發虛。

    他邊穿大衣邊交代:“沒我的話誰也不要輕舉妄動。

    ”趙争争一把抓住他,問:“你要到哪裡去?”吳坤掰開她的手說:“别擔心,我去找該找的人。

    ”趙争争又撲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領子,說:“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吳坤一聽到這兩個字就上火,他痛恨趙争争提她的“爸爸”,雖然他清楚這兩個字的确至關重要。

    他假惺惺地笑着,說:“你不用為我擔心,這事情我自己能處理。

    ”趙争争依舊抓住他的大衣領子不松手,她的狂熱簡直讓人煩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顔悅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謝謝你,革命者經得起任何考驗,謝謝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戰友趙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從她閃閃發光的眼睛裡看到革命之外的東西,那東西強烈得很,一點也不亞于革命。

    但那東西越是閃光,他越是要和她談革命:羅伯斯庇爾、福歇、馬拉之死……隻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夠澆滅她目光裡的欲火。

    他發現他怕她,可是他為什麼要怕她呢? 現在想起來他依舊不得不承認,其實一開始他和趙争争還是挺好的,盡管那時候他已經聽說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認為這是一種殺人行為,他把它歸于革命的必然。

    夜深人靜,他們暢談了一會兒革命,他就開始訴說他的苦惱,他的感情領域裡的苦惱。

    他知道這一招最靈,沒一個年輕姑娘不上鈎的。

    再說這時候他已經喝了一點酒,但還能想到他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