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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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家忠誠的老仆人、1927年的老革命小撮着,被他自己的多事害苦了。

    他什麼都把握不住了,無論是形勢、孫女、孫女的未婚夫,還是他自己。

     孫女不停地向他控訴,這個雲南蠻胡佬,不但自己要搬過來住,還要把他娘也搬過來。

    她現在不再稱寄草叫姑婆了,她一口一個“他娘”——“他娘”是個厲害角色,國民黨裡當過太太的,被造反派鬥得房子也鬥沒了,這才想逃到翁家山來避難。

    “都是你給我弄出來的事情,你給我退婚退婚,我不要和他結婚了,我什麼人不好嫁?現在我認識的城裡人一點也不比你少了。

    ” 翁采茶正處在人生的重大抉擇的關頭。

    情況完全發生了變化,她,一個鄉村的柴火丫頭,從奴隸到主人了。

    她眼看着自己倒茶的對象翻了一個個兒。

    那些衣冠楚楚之人,那些大腹便便的大人物一個個地倒了,垂頭喪氣地被造反派押到東押到西,有的還要戴高帽子遊街,或者開萬人批鬥大會,坐噴氣式挂牌子。

    采茶在大街上看到他們的狼狽相,一開始還十分不解呢。

     招待所新進駐的是一批她從前沒有看到過的人,有工人,有農民,更多的是學生。

    采茶現在給他們倒茶了,老張,老劉,小吳,多麼親切,從前哪敢這麼叫?叫聲首長,還不敢擡頭呢,所以采茶感到新生活的快樂。

    小吳是大學裡的老師,很有學問的,現在是造反總部的頭兒之一,他們一起站在大門口,看遊街的走資派狼狽走過,他雙手藏在腋下,挺着胸膛,他一句話就把新生活的實質挑開了,他說:“憑什麼你這樣的貧下中農隻配給這些走資派倒茶,今天造反,就是要造到他們這些人的子女來給你這樣的人倒茶。

    ” 真是醍醐灌頂,真是當頭棒喝,采茶手裡拎着那把茶壺,突然明白,她的這種生活真正象征着什麼。

    革命對得放是一回事,對采茶是另一回事。

    采茶也想舉旗造反了,但她的目的性十分明确,她一定要當一個世世代代不再給人倒茶的翁家人。

    現在她憶苦思甜,想起她的太爺爺撮着,想起她的爺爺小撮着,想起她的倒插門的父親小小撮着,他們哪一個骨子裡不是給人倒茶的,他們這一倒,給城裡人資本家杭家人就倒了一輩子啊——天!現在生出我來,莫非還是倒茶的命?感謝毛主席,感謝紅衛兵,造反了,革命了,命運的轉機來到了! 這樣就想到了不如意的婚姻——嫁給小布朗,三輩子也是跑堂倒茶當下手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退了他再說。

    爺爺是給這個迅速轉變的孫女兒給撥昏了,小撮着長歎一聲說,好了好了,前世作孽,我去退掉拉倒。

    不過我跟你把話說清楚,婚事管婚事,他們母子兩個還是要住到這裡來的。

    房子是我的房子,我愛讓誰住就讓誰住。

    我要看着你不順眼,說不定還要趕你出去呢。

     采茶一聽,嘴上是硬的,想來想去,夜裡就睡不着,臉色就不好了。

    小吳是住在招待所裡的,見了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關切地問她是怎麼一回事情,采茶吞吞吐吐,半天才說出她的心事。

    吳坤聽了,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他想起了他自己,這個大時代下,有多少相似的事件在發生啊。

     入夜,她拎着熱水瓶,走進吳坤那暫時安靜下來的房間,她一邊給吳坤倒茶,一邊對吳坤說:“小吳,我想來想去,階級還是要的。

    親不親,階級分嘛。

    ” 吳坤正在獨自喝悶酒,擡起眼睛看看這純樸的鄉村姑娘,又低下頭來看到她的紅嘟嘟的生着胖酒窩的手,一沖動,就握住了。

    那胖手激動地瞎抖起來,吳坤就閉上眼睛,警告自己,他知道他近來已經有過幾次不檢點的行為了,這有礙于革命,也有礙于自己的将來。

    這麼想着,又使勁地握了一下那胖手,放開,莊重地說:“慎重,要慎重,要三思而後行。

    ” 采茶是聽不懂“三思而後行”的,但采茶從吳坤剛才凝視她的眼睛裡、從小吳剛才那使勁的一握裡看出了别樣的意思,傻瓜才看不出呢。

    采茶的眼神裡閃耀起了鄉村少女才會有的純潔的光芒,還有夾雜在其中的困惑與痛苦,吳坤不敢笑她——真誠的姑娘,痛苦的姑娘,他想。

    但和白夜是不能比的。

     這段微妙的時光,無論如何還是一種享受,還是有純潔的東西在裡面的——如果沒有别的東西來幹擾。

    吳坤不能不想念白夜,但想念她就意味着想念痛苦,想念一切和他目前所從事的偉業背道而馳的一切。

    想念她還意味着拉扯上别的不幹淨的東西,比如拉扯上趙争争。

    他剛剛想到這個令人頭痛的名字,不速之客趙争争來到了。

    她風一樣地旋了進來,手叉在腰上,她常常這樣不招自來。

    因為什麼,就因為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情。

    隻有一次,惟一的一次,以後永遠也不會有了。

     吳坤厭煩透了,後悔,永遠也不能原諒自己。

    若是和白夜在一起你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他喜歡白夜身上那種道德約束與放肆浪漫錯綜複雜交結在一起的不可知的美。

    這是一種強烈的刺激,喚起他的征服欲和男人的野心,把他的情感的位置提到某個常人不能到達的高度。

     而這個趙争争是怎麼一回事,她為什麼那麼在乎那一次,那不成功的一次也是在她的渴望之下實現的嘛,而且你也可以說根本就沒有實現。

    難道我就該承擔全部責任?他再看了看采茶,純樸、健康,雖然憂心忡忡,但一點也不發神經病。

    她說:你們談,我走了。

    還給趙争争也倒了一杯茶。

    趙争争連起碼的頭也不點一下,什麼感情?一點勞動人民的感情也沒有!吳坤讨厭這種農民起義軍兼暴發戶式的做派——包括他們的子女們的做派。

    他說:你别走,我也沒事,我們一起聊聊。

     然而這個趙争争卻說,我有事,我有正事,中央“文革”有最新精神來了,我爸爸讓我趕快叫你去。

     一聽說中央“文革”,吳坤就像打了強心針一樣,立刻彈跳起來,說:什麼精神,什麼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