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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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滿了修竹,不知怎的讓得荼想起杭州的雲栖。

    他現在能夠理解陸羽為什麼不肯到朝廷去當太子的老師了,這裡的确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他們倆默默地往回走,很久,白夜才問:“你是不是想說,隐居在這裡才是最幸福的事情?” 得荼摟住了白夜的肩膀,聲音響了起來:“那是沒有認識你之前。

    現在我不這麼想了,我想到了你剛才說的話,你說霸王在這裡起過兵,所以這裡才叫霸王潭。

    ” “你也想起兵?” “如果我扮演的是吳坤的社會角色,如果這次是我而不是吳坤來押解楊先生,你就用不着擔心了。

    昨天夜裡你說得很對,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所愛的人是一錢不值的。

    ” “我沒有那麼說——” “可是我就是那麼想的,我要對你負責。

    我要成為有力量的人。

    ” “你現在就很有力量。

    ” “我知道我的緻命傷在哪裡。

    我不接近權力,我甚至不喜歡看上去過于強大的東西。

    但是我會改變自己的,我要保護你,我就要有保護你的力量。

    ” “你想成為楚霸王,可看上去你更像陸羽。

    ” “我們面臨的生活,會讓陸羽也變成楚霸王的。

    ” “你的話讓我憂慮,”白夜站住了,把頭靠在得荼的肩膀上,“你不要為别人去改變你自己。

    ” “也許我不是為你,我已經思考了很久,我應該怎麼生活,”得荼捧起了白夜的臉,他看到了她熟悉的仰臉的動作,她的受難者一般的玉白色的長頸,他突然發誓一樣地說,“我決定,不再像從前那樣活着了。

    ” 他的唇吻在了他曾經夢寐以求的地方。

    山風吹來,竹林嘩啦啦地響,看不到明月峽的茶,誰也不知道它們躲到哪裡去了。

     他們是坐夜班車趕回杭州的。

    一路上他們緊緊相依,很順利地回到了杭州江南大學杭得荼的宿舍中。

    他們幾乎沒有說什麼話,仿佛劫難已經過去,或者尚未發生。

    在小小的書屋裡,放着那張長頸姑娘的相片,得荼放下行李,就把它捧起在手中,他看着真實的姑娘,吻着那鏡中的,他的眼神充滿了甜蜜的柔情,白夜熱烈地和他擁抱,親吻他的額頭,眼含淚水,然後說:“去把吳坤找來吧,你什麼也别說,這完全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會把一切都告訴他的。

    ” 得荼也已經做好了精神準備。

    所謂做好了,實際上是什麼也沒有做,因為他根本無法想象吳坤會怎麼樣表現。

    他想他會瘋了的。

    但他根本沒有瘋的機會,得荼剛剛打通電話,告訴吳坤白夜已經回來了,正在他的寝室裡。

    吳坤就在那頭緊急呼籲,讓得荼趕快帶一隊人馬到靈隐寺去,紅衛兵要砸靈隐寺了。

    他讓他先安頓好白夜,說他一會兒就過來接她,然後就擱了電話。

    得荼舉着電話耳機半天也回不過神來。

    最後他決定再打一個電話過去,這一次接的是個姑娘,口氣很大,說他們的吳司令已經走了。

    得荼回到白夜那裡,通報了情況,白夜面色慘白地勉強笑了,說:“我應該和你一起去靈隐寺,可是我擔心吳坤現在就已經過來了。

    我是不是應該把我的決定越早告訴他越好,你說呢?” 得荼緊緊地抱着白夜,從昨夜到今天,他已經有許多次那樣緊緊地擁抱她了,奇怪的是他沒有一絲一毫想占有她的念頭。

    他心疼她,像愛一個女兒一樣地愛着她。

    這種奇怪的帶着父愛般的感情,出現在初戀的從未做過父親的杭得荼身上,實在不能說不是一種奇迹。

    他說:“我真想把你吃到我肚子裡去,這樣你就永遠不會受傷害了,你也就永遠和我在一起了。

    請原諒我說出這樣野蠻原始的話,也許這是一種返祖現象。

    但即便在動物中,母親把剛剛生下的孩子吃掉也是罕見的,那麼是不是我對你愛得有點病态了呢?我不明白,我仿佛已經愛了你一百年,仿佛你生來就是我的愛人。

    對不起我得走了,不過你無論如何要等着我。

    真舍不得走,一想到留下你一個人和他攤牌,我竟然還會生出忌妒。

    我恨那些紅衛兵,因為他們要砸廟,所以我不能再擁抱你了,再見,親愛的……” 他說了那麼多親密的話語,留下了不時搖頭向他微笑的白夜,匆匆地走了。

    他那些不祥的預兆果然降臨,他回來時沒有看到她,隻剩下吳坤一個人。

    他盯着他冷笑,他心裡一緊一松:現在一切都好了,一切都擺到桌面上來了。

    他們各自站在桌子的一側,像隔着萬丈深淵。

    他們完全是陌生人。

    他告訴他,楊真在他們這一派手裡,也就是在他手裡,要對牛鬼蛇神進行無産階級專政啊,哪怕是嶽父也不行。

    得荼的心一下子縮成了一塊冰,那麼狂熱的夏天,他的話說出來時也噴着冷氣。

    他問他,白夜到哪裡去了?他說,這跟你有關系嗎?有關系!杭得荼當仁不讓。

    吳坤聲音更加輕了,他說,好吧,我告訴你有關系的内容吧。

    她回北京了,她北京的繼父和母親都死了,自絕于人民自絕于黨,她回去料理了。

     杭得荼越來越冷,越來越冷,但他還能說話,他說,好吧,我會等她回來的。

    另一個笑了起來:等她回到你的懷抱嗎?别忘了她是我的合法妻子!得荼想了想,說:“我知道,她隻是你的合法妻子。

    ”吳坤說:“這就足夠我對付你們了,你走着瞧吧。

    ”他就控制着自己,盡量優雅地走到門口,突然回過來,拎起桌上那個相片夾就往地上狠狠地一砸,當他擡起頭來的時候,眼裡含着淚水,臉氣歪了,得荼看見了一張他從未看到過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