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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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唾沫,尖聲喊道:“流氓!”然後背過身去,一下子就跑得看不見背影了。

     杭布朗撇撇嘴,在自行車上一個雙放手,今天真倒黴,已經被兩個姑娘罵過了。

    一擡頭,卻看見了他的表侄杭得放。

    得放全副武裝,皮帶把腰紮得像女孩子的腰那麼細,神氣活現地喊着口号,往靈隐方向趕。

    他還在他們的那支隊伍後面,看到那個男不男女不女頭發的姑娘,她仿佛想跟上去,又仿佛刻意地要與大部隊保持一點距離。

     小布朗叫着得放,問他們要去幹什麼。

    得放一邊氣喘籲籲地跑着,一邊說着:“……去砸……封資修……砸靈隐寺,革命……行動……保皇派反動……” 小布朗一聽這話,也不再和得放說什麼,就加緊往前蹬車,蹬了一會兒,一個大轉彎回了過來,掠過得放身邊,伸出手去,一把撈下了得放的軍帽,說:“借你的帽子一用。

    ”然後飛也似的騎回到那掉隊的女孩子身邊,說:“流氓又回來了!” 姑娘緊張地看着他,說:“你要幹什麼?” “幹什麼?”小布朗一下子把那頂帽子往姑娘頭上一罩,說,“你是雌的還是雄的?美麗的姑娘要像孔雀一樣愛惜自己的羽毛啊,這樣子走出來,不怕人家笑話嗎?” 姑娘先是愣着看他,突然,嘴唇哆嗦,眼睛裡就有淚哆嗦出來。

    小布朗不想讓姑娘在大庭廣衆之下失态,拍拍後座,用當下最流行的話說:“向毛主席保證我不是流氓!” 姑娘還流着眼淚呢,但不知為什麼就上了小布朗的後座,他們一會兒工夫就超過了得放。

    得放依舊一、二、一地喊着口令,目睹着表叔帶着謝愛光揚長而去,心裡卻想:都要結婚了,還勾引女人,這個嚴重違反《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七條的……分子!他很想給表叔扣一頂帽子,可是一時腦子混亂,怎麼也想不出來了。

     杭家叔侄趕到靈隐寺時,寺外可說是人山人海。

    幾日來,以中學紅衛兵為代表的一方組成了搗毀派;以大學生和工人、農民組成的一方形成了保存派,雙方各有理由,各不相讓,就這樣糾衆在靈隐寺前僵持對陣。

    到得今日上午,火藥味愈濃,武鬥已經一觸即發。

     得放一到現場就說:“怎麼還沒有砸了那破廟!” 布朗比得放早到,早已在人群中轉過一圈,此刻就湊過來說:“聽說請示過總理,總理指示,靈隐寺不能砸,無論如何要保下來的。

    ” 得放一聽就火了:“這是誰造的謠,反動派的一貫伎倆就是拉大旗作虎皮,以達到他們阻礙曆史進步的真正目的。

    ” 布朗笑笑,卻說:“誰是大旗,誰是虎皮?” 這一問,倒把得放給問住了,他張了張嘴,回答不出來。

     布朗大拇指跷跷,說:“是我造的謠,行嗎?是我僞造的總理指示,行嗎?” 布朗回杭時間不長,和得放這樣的小輩話也不多,得放從來還沒聽到他說過火藥味這麼重的話,可他心裡反感他。

    他也大不了他幾歲,再說也不是一個階級陣營的。

    這會兒得放非常生這位表叔的氣,可是他絕不願意承認那是因為剛才布朗載了謝愛光,他才把這事情往階級鬥争上靠。

    此刻,他看到謝愛光就站在布朗身邊,頭上還戴着他的帽子,便拿出十二分的熱情來說:“革命是需要狂熱的,革命還需要紅色恐怖,不狂熱,怎麼顯其革命的波瀾壯闊?沒有砸爛舊世界的胸懷,怎麼可能建設一個紅彤彤的新世界?”他突然來了一段虛的,這些日子他們在學校裡,革命來革命去的,用的全是這一套新鮮語系。

     布朗搖搖頭,說:“得放,我聽不懂你的話。

    ” “對你來說,這是很正常的。

    ”得放聳聳肩說。

    這句話相當無情和刻薄,小布朗一下子就聽明白了,這是一句劃清立場的宣言,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鄙視。

    他不由又問了一遍:“你說什麼?你再說一遍?” “我說這很正常啊。

    ”得放有些心慌了。

    其實他知道這很不正常,可是沒法再把話說回來了。

    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近來他總是把話說過頭,把事情做過頭。

    他為什麼要去剪謝愛光的頭發呢?他瞥了謝愛光一眼,苦惱地想。

     布朗終于又笑了,說:“我是你叔,我有的是時間揍你,你好好地把屁股給我撅着。

    不過現在我沒有時間,我得上那裡去。

    ”他指一指大殿上方那些保衛大廟的人群。

     得放就眼看着表叔往上走,一邊對站在旁邊的謝愛光說:“他是我表叔,快結婚了。

    ” 誰知道他為什麼要說這麼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他看見謝愛光驚慌失措地掃了他一眼,就飛快地離開了他。

    那一瞥他終生也不會忘記。

    那一瞥照出了他的令人憎惡的一面——但這不是他想成為的那種人。

    不!他杭得放一點也不想成為這樣的一個人。

     陣線此時已經非常分明。

    大學生們站在殿門内外,黑壓壓的一群,布朗立刻就在那裡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與此同時,得放也準确無誤地找到自己的位置——殿門石階下的平台上。

    那裡,黑壓壓的也都是人。

    市政府已經派了人來,此時一陣掌聲,有人就上去說話。

    得放旁邊一個小個子說:“聽這個走資派說些什麼,他要攔我們,立刻就把他拉下來開現場批鬥會!” 得放看了一眼,愣了一下,說:“這個人我認識,是我們同學董渡江的爸爸。

    她今天也來了。

    ” 董渡江的爸爸站在一邊,另一個看上去更像首長的人,就在台上宣布市政府的意見。

    亂哄哄的,得放也沒有能夠聽清楚,但總的精神是明白了: 一、靈隐寺是名勝古迹,又是風景區。

    馳名中外,由來已久。

    飛來峰的摩崖石刻、參天古木和寺内的宏偉佛像、經卷珍藏,都是國家的文物,必須保護; 二、我國憲法規定,人民有宗教信仰自由。

    杭州是佛地,作為供佛教徒從事宗教活動的場所,現在保存下來的隻有靈隐寺和淨寺了,所以不能再減少; 三、東南亞各國信奉佛教的人很多,有些國家領導人也一樣信佛,比如緬甸總理吳努、柬埔寨親王西哈努克,所以我們還要适應國際活動和國際宣傳的需要。

     他的這番話剛剛說完,那邊平台上,得放就看見一層層手掌升起,歡呼鼓掌。

    他沒有看到布朗的身影,但可以想見他擁戴的樣子。

    這使他生氣,因為政府站在了對方一邊。

    至于政府的話到底有沒有道理,他壓根兒就沒有時間去想。

    他隻是在感情上站在了搗毀派一邊了。

    那種由叛逆帶來的巨大的激情,需要通過破壞來發洩。

    可是這些人卻不讓他們發洩,因此得放對他們義憤填膺。

    旁邊那個小個子及時地高舉起小紅書,高喊道:“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這一句口号原本是得放剛剛想喊的,沒想到就被那旁人喊走了。

    還好這次運動的口号很多,而且還随時可發明創造。

    得放頭腦靈光,立刻振臂高呼:“我們不要封建迷信,我們要宣傳毛澤東思想!” 他這一派的紅衛兵舉起手上的小紅本本和他一起喊,他靈機一動,又喊:“不要給西哈努克看佛寺,要發給他們《毛主席語錄》!” 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