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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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的杭得放也并沒有回家的打算。

    這是一個被清算的家,一個無産階級專政的對象之家。

    他現在要做的首先就是和這樣一個家族劃清界限。

    另外一方面,他的革命行動也很忙。

    杭州大中學校一批紅衛兵正在籌備成立紅衛兵司令部,他也終于成為了他們的聯絡人之一。

    晚上是他們開會的時間,不料臨時被趙争争從女中派來的人叫走了。

    他還以為有什麼了不起的事情,沒想到是讓他用自行車把妹妹迎霜接回去。

    趙争争在日光燈下面的臉色蒼白,她有些神經質似的在屋裡來回走着,不停地說:“你要對你的妹妹說,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

    ”接着她又不滿地說:“她離一個革命者太遠,你不應該讓我來帶領這樣一個革命素質太差的人。

    ”得放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惶恐地說:“不過她的确還是小了一點。

    ”趙争争歎了口氣,說:“她在醫務室裡,把她帶回家吧。

    ” 但是他沒法把妹妹直接送回羊壩頭,妹妹手裡死死捧着那隻大茶炊,兩眼發直,全身發抖,像是受了巨大的驚吓。

    他反複問她,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就是不說。

    還是旁邊的人告訴他,今天學校鬥一個隐藏得很深的曆史反革命,那家夥像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怎麼鬥他也不交代。

    鞭子也抽過了,噴氣式也坐過了,大牌子把脖子也快挂斷了,他就是死不承認。

    正好迎霜手裡還抱着那個茶炊,幾個女紅衛兵裡,就有一個人,舉過那茶炊就往那反革命砸去。

    杭得放一時聽得熱血沸騰,問砸過去後那老反革命有沒有招,回話的那人歎了口氣,說:“招什麼呀,他就帶着花崗岩腦袋見上帝去了。

    ” 死了!杭得放想,他有一點茫然,有一點惋惜。

    他沒有親自經曆這樣的場面,卻讓趙争争經曆了,他這才明白為什麼趙争争反複強調革命是暴烈的行動。

    他想起了這段話的出處《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

    他想,可惜現在是沒有地主的牙床了,否則他也是一定要上去打一打滾的。

     迎霜卻被這暴烈的革命行動吓傻了。

    得放怎麼給她背毛主席語錄都不行。

    她隻是一個勁地磕巴着牙齒說:“回家,回家,回家……”杭得放想,抱着這麼一個大茶炊,怎麼回家啊。

    他想把這修正主義的破玩意兒扔掉拉倒。

    誰知迎霜就像殺豬一樣地尖叫起來。

    得放也是實在沒辦法,隻好先回爺爺家,把茶炊扔了,随便拿幾件換洗的内衣褲,再送妹妹去羊壩頭——噢——不是,是送妹妹到硬骨頭巷去。

     進家門還真是費了一些工夫,整個大門都被大字報封住了,得放又不能扯了它們,就蹲在那裡一點一點細心地剝,剝得像個門簾子,才掀開爬了進去,然後,再把那抱着茶炊的迎霜拖了進來。

    一進院子,他一把奪過那茶炊就往牆角扔去,邊扔邊說:“這下回了家,你該扔了這修正主義的破玩意兒了吧。

    ” 隻聽迎霜一聲尖叫就朝牆角沖去,她叫了一聲爺爺,得放這才看見月光下牆角邊靠着的四個身影,再定睛一看,指着方越就叫:“你,你這個右派分子,你怎麼還敢到這裡來!” 從前方越回羊壩頭,也是常見到得放的。

    他不像得荼,對他總有些心不在焉,但總算還客氣,一聲越叔還是叫的,他想不到得放會對他這樣說話,一時心如刀割,條件反射一樣,身體一彈,嚅嗫着:“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嘉平一把拉住方越的手,說:“我還沒掃地出門呢,這還是我的家!” 杭漢也忍不住了,說:“得放,得放,你給我住嘴!” 杭得放看見父親,突然大爆發,跺着腳輕聲咆哮:“都是你們!都是你們!都是你們!” “都是你們”下面的内容實在太多,隻好省略了,黑夜裡這壓抑的憤怒的控訴聲,就在這剛剛被蕩滌過的院子裡回蕩。

    然後是一陣巨大的沉寂。

    好一會兒,方越說:“我,我,我走了。

    ” 一句話也沒有說的杭嘉和這時說話了:“一口茶總要喝的。

    ”然後才對得放說:“你把屋門的大字報給我們處理掉,我們要進去。

    ” “一千個做不到!一萬個做不到!”杭得放莊嚴地宣告。

     “你去不去?” “不去!” “去不去?” “不去!” 突然,杭嘉和拎起那桶放金魚的水,“嗨”的一聲,夾頭夾腦潑到了杭得放的臉上。

    然後,他伸開那個隻有半截的小手指,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去、不、去!” 被一盆涼水澆得一個透心涼的杭得放,突然心裡有一種焦灼後的妥帖感。

    星光下水珠成串地隔着眼簾往下落,看上去仿佛眼前的那四個影子都在流淚。

    就那麼呆若木雞般地怔了一會兒,得放順從地去扯那些大字報了,三下兩下,就打開了封着的門,說:“好了。

    ” 然而大家都沒有回答他,都沒有進去,都沉默地盯着他。

    現在是他嗫嚅了,他說:“明天人家問,就說是我拿東西打開的。

    ” 影子們依舊盯着他,不說一句話。

    得放開始覺得自己的臉上麻麻的,有熱水在流。

    這種傷心的感覺已經久違,且不合時宜。

    他被自己的亂作一團的愛恨交加的感情扯裂着,又為自己而感到恥辱。

    他哽咽着,說:“我走了……”轉身就推開了大門,大字報門簾就一陣風似的被這少年帶出的力氣推出好遠。

    院子裡的影子們依舊一聲不響——發生的一切令人心碎,還會發生什麼又不知道…… 迎霜突然尖聲哭叫起來,斷斷續續地說:“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用茶炊砸死了,爺爺……” 大人們又拎起心來,問:誰死了,誰被這茶炊砸死了?什麼?是陳老師?誰是女中的陳老師? 嘉和突然就眼前一陣發黑,朝天上看,星星噼裡啪啦冒着火星直往下掉。

    他顫抖着嘴唇,半天也沒有把“陳揖懷”三個字吐出來,就一下子坐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