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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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媽頓覺問題嚴重,便叫來已經在街道小廠裡糊紙盒的杭寄草談話。

    寄草聽着她們的一番話,也不申辯,回家便問兒子,是不是天天唱歌沒幹别的? 兒子說,還能幹什麼啊,就唱歌他們還難為情呢,倒是想叫他們跳舞來着,誰敢啊——膽小的漢人!沒趣的漢人! 當媽的不想告訴兒子,他是一個和别人不一樣的漢人。

    又想,其實兒子不是不知道。

    她說:“她們說你實在憋不住,可以像五八年大躍進時那樣,弄些革命的東西來念。

    ” 小布朗不知道一時半會兒的,革命的可以念的東西哪裡找去。

    杭家幾乎沒有人是學文的,小輩中得荼好不容易學了文,卻又是學的曆史。

    《唐詩三百首》倒是有,但是它也不革命。

    寄草東翻西翻,翻出了一份侄兒杭漢從蘇聯帶回來的茶葉雜志,意外地發現裡面有一首漢譯詩,夾在雜志當中,正是他們這一代人熟悉的馬雅可夫斯基的階梯詩。

     布朗就念了起來: 白熊、 馴鹿、 愛斯基摩—— 茶管局的茶 誰都愛喝。

     哪怕喝到北極 也覺渾身暖和。

     “這是什麼詩啊,”布朗哈哈大笑說,“好。

    不讓我唱阿哥,我就唱馬雅可夫斯基賣茶。

    ” 當晚,杭家院子一片的嚷嚷,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茶莊開到杭家門口來了呢。

     我敢向全世界 起誓: 私營公司的茶葉 太次。

     茶管局 有信譽。

     茶葉成色 你請沏出來一試, 整個房間, 會香得如花噴放 千紅萬紫。

     老太太們這會兒聽清楚了,原來剛剛成立了一個茶管局,想買茶,盡管上那兒去。

    這幾年國家控制買茶,一個人隻能買半斤,正愁着不夠喝呢,這下子好了,有了一個茶管局了。

    要票嗎?要什麼票,票是什麼都沒有才想出來的法子啊。

    老太太們也不讓無業青年們再往下念了,她們急赤白臉地湊上去問道:“茶管局在哪裡?我說蠻胡佬,茶管局在哪裡?” 布朗說:“茶管局?茶管局在蘇聯啊!” 衆婆婆們聞聽大怒,鬧了半天,茶管局還在人家蘇修的地盤上。

    這是可以拿來莺歌燕舞的嗎?這是可以拿來朗誦的嗎?這是可以聚集年輕人日唱夜唱的嗎?他們吃不準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為,也吃不準到底這個世界上有沒有個茶管局。

    她們且按下滿腹疑慮不表,那天夜裡,她們截住了剛下中班回來的寄草,開門見山地說道:“都道你市裡頭有大幹部認識,所以你丈夫在牢裡,人家也為你作保。

    這個你要領人民政府的情才是。

    新社會裡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别人。

    ” 寄草說:“我新社會裡做人這樣做,舊社會裡做人也這樣做的。

    ” 衆婆婆們聽得幾乎厥倒,她們也吃不準這是不是反動言論,隻好說:“你這樣說話,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 所謂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

    話說三反五反之時,有人揭發杭寄草,說其原本是反動軍官的老婆。

    居民區裡要争先進,正愁抓不出一個反革命呢。

    牆門裡裡外外,大小标語貼起來,要“過”寄草的“堂”。

    不曾想那個揭發寄草的媳婦,自己也不争氣,從前也是堂子裡出來的人,跟過國民黨雜牌軍當團長的,也不知是第幾房的野夫人,風光了沒幾天,團長就被共産黨打得無影無蹤死活不知了。

    這媳婦轉眼就嫁給了團長勤務兵,那勤務兵轉念一掉槍,又成了解放軍,解放軍一轉業就成了工人階級。

    媳婦就從妓女轉而成為一個工人階級媳婦,簡稱“工媳”。

    工媳一來要求進步心切,又找不到進步的捷徑,這一回找到了寄草這個活靶子,心裡隻有狂喜的份兒;二來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覺得房子不夠寬敞,特别是夏日納涼少了一個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

    寄草是趙寄客的義女,寄客遺囑中就寫明寄草為這套私家小院的繼承人,所以抗戰勝利寄草回杭後就一直住在那裡。

    現在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掃地出門她好登堂入室呢。

    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裡國民黨長國民黨短之時,恰逢了小撮着來替寄草送茶。

    見那寄草正站在天井中間挨鬥,聽那工媳說得稻草變金條白鲞會搖尾,寄草這個反革命看樣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

    小撮着是無産階級,1927年的老黨員老革命,雖然脫黨了,他自己是當沒脫黨一樣的。

    年紀大了,資格又老,難免說話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沒奈何。

    一見此狀,他就吼了起來:“你是哪路瘟神,也到這裡來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這種野雞倒是有鬼了。

    嫁給國民黨,那是舊社會裡的事。

    要嫁也嫁個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裡像你,第幾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還數不清呢。

    ” 這番話吓昏了在場的男女們,工媳一聲叫,當場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時,北京有人發了話,說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戰争時期就參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黨,還掩護護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遺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沒關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時楊真還在北京走紅着呢。

    杭寄草因此沒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這工媳終于等到了機會。

     話說那幾個街道裡弄積極分子把寄草一把攔住,工媳使了個眼色,大家就回過了神來,說:“杭護士你掂掂分量,你們家布朗怎麼說話,也不該搬出一個蘇聯的茶管局來。

    你們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義壓着我們社會主義嗎?” 這頭風波還沒平下,那邊一個小腳偵察員屁颠屁颠跑了過來,張口就叫:“啊喲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燒房子了!” “在哪裡?”衆人驚叫。

     “還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裡!”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