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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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聽說服務局趁勢向廠裡要了一輛卡車?” “對,是賣給他們一輛。

    ” “這,不大符合政策吧?他們又沒有分配指标,又不是國家的基本建設項目。

    ”吳國棟不是假意,而是真的覺着不合适。

     “有什麼不合适?今年縮減基建投資,計劃調整之後,很多基本建設項目停建、緩建,産品的訂貨合同一下子減少很多,有的訂了貨還退貨呢。

    汽車賣不出去,我拿什麼給工人發工資,老向國家貸款行嗎?國家有困難,我們不自己找出路,難道都躺在國家身上吃閑飯?現在是誰有錢買,我就賣給誰。

    ”他向病房裡所有的人打量了一眼,好像他們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個買主,他随時打算向他們推銷自己的産品。

    “今年我還打算發展新品種,生産摩托車,這東西今後市場需要量很大。

    ” 劉玉英急了,吳國棟真是不近人情,得了便宜還賣乖。

    她也顧不上是不是打斷了陳詠明的話頭,插嘴說:“國棟,人家是給咱辦事,你怎麼還這麼說。

    ” 陳詠明哈哈笑:“劉玉英同志,這點你就不如老吳。

    他這種精神讓我佩服,并不因為自身利益就放棄他的原則。

    當然,這原則對不對,暫且不說。

    我也不能因為做了什麼,就得他奉承我,何況這件事本來就是廠子裡該做的工作,談不上什麼幫助不幫助。

    ” 吳國棟點頭稱是。

    他覺得陳詠明在這一點上,和他是相通的,可以互相理解的。

    因此陳詠明的這番話,他聽了心裡很熨帖。

     劉玉英仍是非常過意不去。

     郁麗文輕聲對她說:“别管他們吧,那是他們的事。

    ” 吳國棟不放心地緊問:“拿計劃内産品的材料,生産計劃外的産品,部裡同意嗎?” “向鄭部長彙報過。

    ” “他怎麼說?” “他說:‘機械行業的企業,今年幾乎都面臨着一個吃不飽、發不出去工資的問題,這一方面是由于今年計劃調整,基建投資減少,很多建設單位下馬了,對機械部門的需要自然減少,生産任務自然要壓縮。

    另一方面,大量進口也是一個問題。

    當然我們機械行業有我們的不足,可是這裡面也有我們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問題,很多機電設備明明我們自己可以做,卻不願意相信我們自己。

    難道我們都不行?三萬噸水壓機就是世界第一的水平嘛。

    當然我們不能怨天尤人,還得自己解放自己。

    根據三中全會的精神,要給企業更多的自主權,要保護競争,要有一定的市場調節,并且要使職工的收入同生産實際結合起來,體現按勞付酬的原則。

    這都是非常重要的決定,隻有這樣才能把我們的經濟搞活,逐步改變吃大鍋飯和幹多幹少一個樣的情況。

    既然這樣,工廠任務不足就要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盡可能找任務。

    不但要找飯吃,還要設法打開出口的銷路,競争過外國産品。

    過去的情況是幹的不一定有人要,要的不一定有人幹,現在大家主動找活幹,總比讓工廠閑着由國家發工資強。

    而且這還能激發工廠搞好經營管理的熱情和主動精神,促使工廠樹立為用戶服務的概念;以質量求生存,以品種求發展的概念;做好供應配件工作的概念;使工廠的領導人懂得企業管理不是隻管大門内的事,還要講究經營之道,學會做買賣。

    懂得除國家計劃外,還有經濟效益這一條。

    工廠拿了國家的基建費用,就有義務使機器天天轉動,拿出好産品給國家積累資金。

    你們這個廠,大風大浪也見過,困難的日子也過過,經驗也還有一點,辦法也還有一點,就看你這個廠長,你們這個領導班子的本事了。

    也許壞事變好事,這種局面正是機械行業改組的一個好時機。

    當然不可能一下子改變整個體制,但是突破一點是一點吧。

    總之,廠長們再照過去的老辦法管生産是不行了。

    三中全會要我們解放思想、開動機器,我們得把這個精神同我們的實際工作結合起來。

    ’我覺得鄭部長把話說得挺透,至于具體怎麼做,那就靠我們自己了。

    ” 吳國棟腦門兒上的擡頭紋加深了,每一條皺紋都像一個平躺着的問号,表示着極大的疑惑。

     老辦法不行了。

    老辦法有什麼不好?生産計劃不是年年完成嗎?就說長春第一汽車廠生産的“解放牌”卡車吧,用的還是五十年代那套生産工藝,也沒見誰嫌不好哇,就那,年年還不能滿足需要呢。

    瞎改什麼,另改一套,還指不定行不行呢,不行的話,連這套也沒啦。

     自己找飯吃?還講不講計劃經濟啦?吳國棟在黨校的時候學習過,計劃經濟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之一,這麼一來,還上哪兒去體會社會主義的優越性? 吳國棟沒法說。

    部長說過了,廠長說過了,他還有什麼可說的? 隻有競争過外國人這一點,吳國棟聽了還算順耳。

    不說别的,外國人身上的毛都比中國人多。

    在黨校的時候學過,人是從猴子變來的,這說明外國人比中國人離猴子更近,就憑這一點,中國人也比外國人先進,為什麼競争不過老外?隻要大夥心齊、玩兒命幹,别今天你一個主意,明天他一個主意,有什麼不行的。

    再拿出五八年“大躍進”的幹勁,一天等于二十年,十五年就能趕上英國。

    當時有個歌怎麼唱的?啊,“……踢開困難,排山倒海,趕上英國老王牌……”多好的日子!多讓人留戀和向往的日子!每天都像踏着進軍号在前進,就像過去“十一”或“五一”天安門前閱兵式的那股勁頭,一個個胸脯挺得那麼高;腳步跺得咔嚓咔嚓響;胳膊甩得刷、刷、刷的齊……那麼些人就像一個人那樣聽使喚。

    後來為什麼涼下來了?唉,還不是總有人幹擾毛主席他老人家的革命路線。

    瞧瞧現在,社會上亂成了什麼樣兒?不知哪兒來的一股風,喊起“民主”來了,社會主義條件下誰感到不民主?隻有地、富、反、壞、右才覺得不民主。

    啊,右,現在不算了,全都一風吹了。

    别說右不算了,連大寨也不行了,自由市場也出來了。

    老家裡來人說,連算卦的也出來了,牛鬼蛇神又出籠了。

    毛主席他老人家要是在世,怎麼能有這種事嘛。

     他自己也鬧不清從什麼時候起,一切都讓他看不順眼兒的感覺,像看不見的小蟲子一樣,鑽進了他的心裡,在裡面鬧騰、作祟。

    一天天地、從早到晚,他都覺得日子過得不踏實,好像天要塌了。

    他好憂心啊。

     陳詠明卻饒有興味地看着劉玉英給吳國棟帶來的那瓶小菜,好像在研究菜裡加了什麼可口的東西,那興味并不亞于研究一輛新引進的汽車。

    他對什麼都有興趣,對什麼都全力以赴,所以他比實際的年齡顯得蒼老。

    而他的臉,也許正是因為兩種極端的混合才顯得如此動人:孩子般的真誠、執著,和飽經世事的沉穩。

     陳詠明的談話使病房裡所有的人聽入了迷,别管是修理雨傘的小夥子,當文書的小老頭,賣肉的師傅,大學裡的老師。

    他們對三中全會的精神,也許領會得還不夠深刻,但不管是誰,隻要他對生活還有那麼一丁點熱情,他就不可能不被這種談話所吸引。

     若幹年來,他們讀過不少中央全會的公報,聽過不少次會議精神的傳達,但那些經濟政策和自己的生活到底有多大關系呢?總好像說不清楚。

    現在讓陳詠明這麼一說,好像清楚了許多,原來都是老百姓心裡想着、盼着的大實話。

     修理雨傘的小青年,收起了鋼筆,用手支着下巴,眼睛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中央的精神是這麼回事,怎麼在街道學習會上就變成了幹幹巴巴的東西呢?如果讓這些部長、廠長們給講講該有多好。

     就連當文書的小老頭,也流露出真正受了感動的微笑,再不是一成不變的、阿谀奉承的假笑。

     教書的先生說:“嗯!你們部長幾句話就把中央的精神說清楚了,不簡單。

    ” 賣肉的師傅,自有他表示崇敬的獨特方式。

    出于一種愛屋及烏的反應,他對郁麗文說:“郁大夫,往後您再買肉找我,您是要五花、裡脊、肘子、豬肝、蹄子……隻管說。

    ” 郁麗文掩嘴而笑。

     陳詠明沒頭沒腦地搭了一句:“清醒的人是不痛快的。

    ”然後看了看手表,吃了一驚似的對郁麗文說:“八點多了,你餓壞了吧。

    ” 郁麗文沒有回答,隻微微皺了一下眉,表示他不該在這裡說這句話。

     劉玉英果真忙亂起來:“哎,這,這是怎麼說的,您二位到現在連飯還沒吃。

    ”她依次拉開吳國棟床頭櫃上的抽屜和櫃門,想要找些點心給他們。

    裡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

     教書先生從自己的小櫃上,拿過一個餅幹桶,遞給陳詠明:“這兒有餅幹,先吃點吧。

    ” 陳詠明真不客氣,想吃幾片。

    他剛剛伸出手去,并且問郁麗文:“怎麼樣?來幾片吧?” 郁麗文忙攔住了他:“你和老吳還有沒有事?要是沒事,就回家吧。

    兒子們也許等急了,他們知道我今天不值夜班。

    ” 陳詠明好像這才記起,他還有兩個兒子。

    “哦,沒什麼了,我不過是來看看老吳。

    ”他又轉向老吳,“你還有什麼事要辦的嗎?” 吳國棟忙說:“沒有,沒有,您也挺忙,别老往這兒跑了。

    ”說着就起身,準備送陳詠明的樣子。

     病房裡的人也都全站了起來,好像陳詠明是他們大家的客人。

     走到門口,修理雨傘的小夥子情不自禁地說:“您沒事兒常來?” 陳詠明咂了一下嘴:“唉,說不準。

    我倒是應該常來,可是明天早上一睜眼,就不知道會卷進什麼意想不到的事情裡去,一拖就是很久,不能脫身。

    好吧,大家留步,别再送啦,再見,再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