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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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有多大的權。

    還能要求他什麼?” 吳賓說:“那也不能淨往歪處想我們。

    小宋跟他要房子,他連正眼都不瞧,在那兒翻報紙,看廣告。

    讓小宋在一邊站了老半天才開腔:‘結婚?你多大年紀了?’ “‘二十七。

    您前些日子還問過我的年齡呢。

    ’ “你瞧瞧,他心裡有咱們工人嗎?車間幹部大小也是個官兒,他應該了解自己的工人。

    我看了本小說,說的是戰争年代的一個團,上千人,不算少了。

    這個團政委的工作做到什麼程度?三天可以叫上團裡新兵的名字,一個星期了解了新兵的家庭情況。

    咱們車間到頭不過三百人。

    ” 葛新發插嘴了:“那是小說。

    ” “别打岔,聽下去。

    吳國棟接着說:‘你年齡還小嘛,咱們車間還有三十多歲的人沒結婚呢,還是再等幾年吧。

    黨和國家不是提倡晚婚嘛,作為工人階級的一分子,要考慮服從黨的需要,國家的需要。

    ’ “我要是小宋,我就問問他:‘你多大歲數結的婚?少給我來這套假招子。

    ’ “小宋太老實,說什麼‘我的事不一樣,非得趕快辦不成’。

     “你猜吳國棟想到哪兒去了?沒有比他更歪的心眼了。

    馬上問小宋:‘出了什麼問題?’ “他媽的!出了什麼問題,他怎麼就不知道小宋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多麼漂亮的事。

    這号人,還配給人家做思想政治工作,兼任什麼支部書記?他什麼時候真正關心過我們,拿我們當人,和我們心貼過心?他應該知道我們有權利娶媳婦,提意見,要房子,吃館子……好像我們是專政對象,他是專來監督我們的。

    小東,你說的不全對。

    一個車間的幹部,不光把生産抓上去了就是好幹部,他得把每個人的心都攏到一塊,像你那樣。

    你體貼大夥,大夥再累,也心甘情願。

    人到底是人,又不是牲口,他是需要點兒溫暖,同情,安慰,關懷的。

    這些東西帶來的力量,是錢、是壓制命令永遠做不到的。

    ” 為了吃館子,吳賓和葛新發确有一兩次沒下班就提前走了。

    楊小東早已警告過他們,再這麼幹,非得把這事兒拿到吳國棟那兒去說說不可,他決不再姑息他們。

    上次發完季度獎,他們倆沒聽小東的勸告,還是去了。

    一回車間,楊小東就批了他們:“我不讓你們去,你們非去,這是第一個錯誤。

    上班吃飯,違反勞動紀律,這是第二個錯誤。

    你們應該主動去找吳國棟承認錯誤,不要讓我去告狀。

    ” 他們耍賴,誰也不肯動窩。

    楊小東兩隻手像兩把大台鉗,擰着他們一人一隻胳膊:“不去?我押着你們去,我和你們一塊檢讨,檢讨我這個班長沒當好,你們才會上班吃館子去。

    ” 他們挨了吳國棟的批評,扣了工時,可他們誰也不記恨楊小東。

    因為他從來把話說到明處,不背後整人;不編排事情算計人;不背地裡打人的小報告,踩着别人的脊背往上爬;也不給人小鞋穿。

     三點多鐘,吳國棟看見楊小東那個班組的人,匆匆忙忙地換下工作服,在水管子上洗手。

    呼啊吼啊地彼此吆喝着,催促着,像有什麼急事要辦的樣子。

    他才發現,這夥人裡,不見了吳賓和葛新發。

    他走過去,順手在吳賓那台車床的導軌上摸了一下,再看看手指頭,除了機油以外,沒有鐵末子染污他的手指頭。

    床子是擦過了。

    再看看床子周圍的地面,打掃得挺幹淨。

    加工好的軸蓋,整整齊齊地碼在木架子上,邊角上沒有磕碰的地方。

    工具箱鎖得好好的,沒有工具遺留在外面。

    找來找去,實在沒有什麼毛病可挑。

    吳國棟并不死心,覺得自己既然兼任了支部書記,就得盡盡自己的責任,便問楊小東:“你們這樣成幫成夥地幹什麼去?” “到新風飯店會餐去。

    ” “誰請客?” “自己請自己。

    你不是說了嗎?獎給集體的獎金,各組愛怎麼處理就怎麼處理,車間不管。

    ” 旁邊,呂志民還加了一句:“殺人放火去。

    ”這不是成心噎他麼,太無法無天了,到底他還是個支部書記。

     吳國棟眼瞅着他們一夥人,從車棚裡推出自己的車子。

    那些車子,輛輛都是車座拔得老高。

    一個個在車把上貓着腰,撅着屁股,車鈴嘩啷啷地響成一片,像一群蝗蟲一樣地飛去了。

     蝗蟲!在吳國棟的眼睛裡,他們真是一群蝗蟲! 好哇,這還了得。

    拿着獎金,就這麼大搖大擺,明目張膽地下館子去了。

    這叫什麼事兒啊。

     當初怎麼就鬼使神差地把這些刺兒頭全攏到車工組來了?可他也納悶兒,這夥子人怎麼那麼紮堆兒呢?幹活也好,玩兒也好,說幹什麼,呼啦一下全走了。

    沒看見他們之間鬧過什麼矛盾。

    就拿評工資這種最難平衡、最棘手的事來說,也沒見他們組有誰到車間主任這裡告過狀,訴過委屈,争上一級。

    不像别的組,哭天抹淚的有,吵架不團結的有,工作甩耙子的有……怨誰呢?誰也不怨,沒辦法,窮啊。

    要不是為錢,為窮,他能和自己老婆打架嗎? 要是他們組裡有人生病,歇了兩天病假,眼瞅拿不上獎金了,大夥全去幫他。

    吳國棟就見過,有次呂志民感冒,因為體溫沒超過三十七度,醫務室沒給開病假條,楊小東就讓他一旁歇着,自己開兩台床子。

     再說幹活。

    七八年以前,車間裡老是完不成生産任務。

    全車間的人都埋怨車工組不給勁,拖了殼體大組的後腿。

    吳國棟沒少批評他們拉了生産進度,影響鉗工裝配。

     他們不服氣,說殼體大組的組長是六八年進廠的,資曆淺,技術水平不高,經驗少,辦法不多,群衆威信低。

    他是銑工,不懂車工,亂派活,怎麼能當大組長? 他們說:“一完不成任務就剋我們,是我們的問題嗎?”要求調整生産組織,把車、鉗、銑、裝配四攤分開幹,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到底是誰完不成任務。

     就這麼着,吳國棟調整了車間裡的生産組織。

     車工小組成立的那天,他們還開了個會。

     大家說:“這回咱們成了獨立的一個組,再不能幹不好。

    讓他們瞧瞧,咱們不是刺兒頭。

    ” “不論車間布置的什麼工作,咱們無論如何要搞起來,非争這口氣不可。

    ” “這是給咱們一個翻身的機會,咱們行不行?” “行!”十四個人一齊做了回答。

     開過會以後,還貼了一份小組成立公告,說明小組于一九七八年一月五日正式成立,表示了把工作做好的決心。

    都挺好,就是最後來了一句:“年底見!”給吳國棟留下一種非常狂妄的印象。

    有這麼寫公告的嗎?“年底見!”跟誰較勁兒?啊?好像向他這個車間主任示威。

     勁兒鉚得是足,小組成立以來,連續二十四個月完成生産任務。

    一九七八年評了個車間先進生産小組,今年,又評了個廠先進生産小組,公司裡還評上了質量信得過小組。

     去年車間要求各班組建立廢品報告單,别的組都搞不起來。

    過去習慣了,出了廢品,随手一扔,下班走人,誰也不願意去搞那個原始記錄:今天幹了多少,出了多少廢品,為什麼出廢品,最後還要請檢查員簽字認賬。

    是楊小東他們組先搞起來的,沒錯兒。

    可是吳賓怎麼說?“他們不靈我們靈,他們幹不出來,我們幹出來了,怎麼樣?” 吳國棟把心一橫:“就沖你們這種态度,不怎麼樣。

    ” 吳賓說:“喲,原來您就這麼個水平。

    ” 他們靠的是什麼呢?靠覺悟?沒門兒,他們組一共才兩個黨員,三個團員。

     靠領導?難道楊小東真有這兩下子?楊小東的情況,吳國棟清楚。

    他爸爸參加過國民黨,本人不是黨團員,一九六七年因為私自開車挨過批判……在汽車廠,私自開車并不稀罕,隻是他的辦法實在刁鑽。

    自己配了一大堆車門上的鑰匙,想開哪輛就開哪輛。

    把路碼表一摘,跑回來再安上,讓人察覺不出來新車是跑過的。

    下了夜班以後把汽車推着出去,離廠子很遠才打火,回來的時候老遠就熄火,滑行回到廠門口,再把車推進來。

    那時候,反正大家工作都不負責任,好長一段時間,領導和門衛都沒發現。

    這些事,說明楊小東賊得很。

    他用什麼辦法攏住了這幫子人?難道像幫會那樣,因為他招數高,大家都拜他做老頭子不成? 靠集體的榮譽感?能指望這夥人有什麼集體觀念、榮譽感?這不,拿着自己的榮譽、集體的榮譽下館子去了。

     他們靠的是什麼?對吳國棟來講始終是個謎。

    别看他們樣樣走在前頭,他始終對他們不放心,樣樣事情,他都提防着他們。

    就連他們加工好的軸蓋,他也覺得像是土地爺吹的一口仙氣變的,糊弄人的。

    等仙法一過,又會變成一堆鐵疙瘩。

     但是,吳國棟是個講求實際的人。

    工廠是憑技術幹活的地方,班組長要過得硬。

    要是技術上不行,跟他關系再好,他也不能用那樣的人。

    雖然從吳國棟個人來說,他不喜歡楊小東,可是楊小東技術上有一套,幹活也不偷奸耍滑,把一個工人的力氣全賣在這兒了。

    吳國棟要把自己車間的生産搞上去,就得用楊小東這樣的人。

     吳國棟發現,陳詠明卻是打心眼裡喜歡他們。

    他常看見陳詠明和楊小東那幫子人在一起聊天,什麼都聊:生态平衡、國家領導人頻繁出訪、尼斯湖怪、國際足球賽……有時,他們還叽裡呱啦地講幾句英語或是日語。

    扯那些有什麼用?這些人不好管,就是因為懂得太多。

     陳詠明還很拿他們的意見當回事。

    比方他們提出,齒輪加工完了之後,随手往筐裡一扔,容易磕碰,精度就會降低,嚴重地影響産品的質量,前面辛辛苦苦的許多道工序就白費了。

    應該設計一種推車式的、有幾層格子的工位器具,加工好的齒輪可以直接擺上去。

    一層多少格,一格擺多少個,一共多少層,便于計算,防止磕碰,還便于運輸。

    這道工序到下道工序,一推就推過去了。

    但是這種車子,除了前頭兩個轱辘以外,後頭應該是兩個可以落地的撐腿。

    這種車子停下來的時候穩定,不會晃動。

    楊小東解釋說:“因為平時工人看旋轉的車床看得太多了,應該盡可能地在生産環境裡消除一切影響工人精神狀态的不利因素。

    ” 車間裡的工具箱,從打有工廠那天起,刷的就是黑色。

    楊小東小組,不知怎麼心血來潮,全刷成了綠的。

    這麼點屁事,也說得天花亂墜:“廠房黑乎乎的、機器黑乎乎的,看起來多沉悶啊。

    來點綠,可以調劑調劑人的精神,多出活兒啊。

    這是心理學。

    ” 這,挨得上嗎?陳詠明也跟着瞎哄哄,讓大家把工具箱全刷成了綠色。

    還說:“好得很。

    這樣的主意,科室幹部肯定想不出來,隻有在第一線的工人和管理幹部才能想得出來。

    所以我才決定取消政治部。

    我們要把每一個基層管理幹部變成政治工作者,讓他們懂得企業管理心理學。

    我看,楊小東是懂得這一點的,所以他們班組的樣樣工作,才能做得出色。

    吳國棟,他們的經驗要是你們車間能夠認真地消化、推廣,你們的生産肯定會更上一層樓,你信不信?” 難道使吳國棟百思不得其解的謎底就在這裡?就在這個什麼心理學上?吳國棟覺得玄乎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