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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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差巴們,不!——因為需要,他們已經是名副其實的造紙工人了——工人們成群成夥在林場撐起了牛毛帳篷,支起了燒茶的洋鐵鍋。

    而且,他們差不多把家中僅有的糌粑面都帶來了;在服役期間如果不把自己的肚子填飽是不行的。

    總之,他們都定居下來了。

    從開始剝樹皮到制成粗糙發灰的印經紙,需要相當艱難和漫長的過程,他們不能不作長久打算。

     但,第三天“哼查”來了。

    在一陣号角之後,他宣布:所有的人都可以立刻各自回家。

    究竟為什麼停止造紙而放人們回去呢?他沒有說,工人們當然也沒有問。

    一方面不能問,一方面也不需要問。

    橫豎“哼查”沒有發瘋,他不會私自發布這樣的号令。

    就像一群被判處了重罪的犯人突然又受到了赦免似的,每個人都懷着新的憂慮,慌忙打點什物,準備盡快地離開林場。

     快回到家的時候,老斯朗翁堆的心情才真正平複下來。

    山谷裡迎面刮來一股涼飕飕的風,一天比一天冷了!這使他意識到,應當想法彌補白白失去的三整天的時間,趕快把幾塊坡地翻過一遍,之後,又得趁沒落大雪之前趕忙去割滿一屋子草,為牦牛預備冬天的口糧。

    可是,那頭母牛的肚子已經很大了,自然不能再用它去拉犁,而單靠那頭犏牛就是打死它也拖不動木犁的呀!怎麼辦呢?還讓自己的女人挎上繩套和牦牛一起去拉犁嗎?她已經不年輕了啊!讓秋枝去拉嗎?她還沒長成人呢,不能把她弄成一個彎腰曲背的難看的姑娘!自己去拉嗎?倒是可以實實在在頂上一頭牛,可是又有誰能扶得了犁呢?斯朗翁堆盤算着。

    他決定先去割草,等母牛生了以後再說。

    現時,誰都在忙着耕地,去借人家的牲口怕是不好張口呢。

     斯朗翁堆剛回家,便參與了妻子和女兒的熱烈争論。

     因為太缺人手,大家都忙着地裡的工作,農業站準備請一個放牧員。

    秋枝一聽說這事,立刻跑去找畜牧技師倪慧聰,雖然她是新來的人,但已經應承做秋枝的姐姐了——西藏姑娘最喜歡和要好的人結為“拈香”姊妹。

     “倪慧聰姐姐!聽說,農業站要找一個人去放馬?” “是啊!要請一個放牧員。

    ” “要男人還是要女人?” “都行!會放馬就可以!” “你看我行不?要我嗎?” “你?怎麼不要呢!”倪慧聰親熱地拉住她的雙手,“聽人說,你很會騎馬,還能認識好幾樣毒草呢?” “那!你替我說給站長,可不要再應許别人了啊!” “好吧!可是,你家裡願意嗎?” “願意!” 正相反,不僅母親堅持不準許,父親也站在反對的一面說話: “莊子上青年人多得很,你不去也會有人去的!”父親證明道。

     “可是,我想去呀!” “你想!誰來貼糞餅呢?誰來擠奶子呢?誰來……” “糞餅我夜裡貼,奶子我夜裡擠!” “夜裡,夜裡!”母親一邊撕羊毛一邊唠叨,“天一黑,誰還能找到你呀!半夜還不回家,在壩子上嚎啊!跳啊!死叫都不應聲!” “我已經跟人家說定了啊!” “你說了不算數!” “怎麼不算數,反正我要去!” “那你就試試吧!看我不打斷你的腿!”父親威吓着;雖然,他不僅從未打罵過女兒,就連一個真正厲害的臉色也沒有給她看過。

     争論正相持不下,忽然有人在拍門——山民們無論白天黑夜總是關門的。

     “斯朗翁堆!斯朗翁堆!”門外的人喊道。

     秋枝正在打酥油,一聽這聲音,立刻把長竹筒靠在牆角,順手提起裙邊,敏捷地下了獨木梯。

    她抽開門栓,輕輕拉開一扇門,兩個不常來的客人——朱漢才、葉海——出現在跟前。

    顯然,他們早已在等候着開門的人了。

    在這當兒,秋枝隻顧用意外驚喜的代替語言的目光直望着客人,卻忘記自己的身子正堵在門口使客人不得進來。

     “你阿爸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在上邊!” 山民的土房分為上下兩層:上層居住,并有可供打曬青稞的平頂;下層,除了兩三步寬的小方院以外,就隻是排列着支撐整個房屋的無數根柱子,用來做畜欄。

     秋枝領着客人穿過必經的、草糞氣味十足的牛圈。

    然後指指獨木梯請他們上去:這是一根并不粗大的樹幹,隻用斧頭在正面砍了一些等距離的、窄窄的斜角形缺口,幾乎無法插腳,看來,勢必要像爬電線杆一樣才能上去。

    秋枝見客人對這木梯有些躊躇,于是她搶前一步,提起裙子,赤裸的雙腳踩住木梯的缺口,迅速靈敏地登上了平頂。

    随後又回轉身來,伸手向下去拉朱漢才和葉海。

     斯朗翁堆全家團團打轉地忙碌起來——山民們對于待客向來是異常熱情和殷勤的,何況是這樣不平常的客人呢!老頭子用抹布使勁揩拭着油膩膩的矮桌,而他的妻子還把地掃了一遍,以緻剛剛抹過的桌面上又落了薄薄一層灰塵。

    秋枝為客人鋪好了墊子,就從櫥子裡抱出幾個木碗,一連換過幾道水,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不一會,那張小矮桌上便擺滿了酥油茶、糌粑面、酸奶子、黑糖塊……總之,凡是一個山民家裡可能有的待客食品,他們都端來了。

    而所有這些吃食全都散發着一種強烈的膻腥氣。

    沒有吃慣的人,不要說沾口,老遠嗅到便有些撲鼻難忍了。

    但,朱漢才和葉海卻好像滿合口味地吃喝起來。

    他們懂得,對于西藏人熱情的款待是萬萬不可推卻的!否則,他們不僅認為你見外,而且會認為你瞧不起主人。

    果然是,當他們倆用手在木碗裡揉好糌粑的時候,秋枝和她的父母顯然都表示十分愉快和滿意。

     本來,在擦洗木碗時,秋枝給客人預備了一連串難以解答的問題,全是關于“獅子”的,比如說:它那震破耳朵的吼聲是從哪兒出來的?是不是從冒煙的筒子裡?它為什麼又能往前走,又能往後倒?要是你想叫它拐彎,它還照直往前走怎麼辦?叫做汽油的那種臭水哪裡去了,為什麼光見倒進“獅子”肚裡去,沒見流出來?可是,當她正想尋找機會插口發問時,卻被客人的話阻隔了。

    葉海早就急于要表明來意,他在吃了一碗糌粑,認為已經完全對得住主人之後,便抹抹嘴角對斯朗翁堆說: “有點事,得跟你商量呢!我們問過别人,都說這得問你……” “跟我商量嗎?”斯朗翁堆納悶地說。

     “是這樣,”朱漢才接上說,“我們實驗地正當中,你知道,不是有一個很大的瑪尼堆[1]嗎?我們想問問你,是不是能把它移動一下?” “你看,這好比瑪尼堆!”葉海把盛酸奶子的小瓷盆擺在桌子正中,随便用自己的拳頭圍盆子繞了幾圈,“拖拉機——我是說‘獅子’,過來過去都得繞着它轉大圈,又費油,又費工夫,實在别扭得厲害。

    要是能夠……” 移!自然,這是簡單不過的事,隻消把它搬到别處去就是了。

    可是,瑪尼堆是可以随便移動的什麼東西嗎? 從斯朗翁堆記事起,這個瑪尼堆就像一座隐秘莫測的石山一樣矗立在壩子上。

    在他看來,他的一家人和牲畜、房屋、莊稼,以至于樹木,一切一切,所以能受到看不見的神力保護,和這個瑪尼堆是有着直接關系的。

    所以,他每年都要把賣羔皮或是挖藥材所賺的錢全部留出來,請人雕刻大塊的經石,在跳神節[2]那天連同哈達一齊送到這裡來。

    因為喇嘛廟對刻經的取價高得可怕,有人說,瑪尼堆是用銀元壘起來的,那麼,其中絕大部分的銀元,就是斯朗翁堆年複一年的納獻。

     正沖着自家門口的這個瑪尼堆無形中給斯朗翁堆帶來了重大而神聖的責任。

    他覺得自己必須時刻照料,如果瑪尼堆受到任何一點亵渎,都會招緻對他的相當的罪罰。

    記得秋枝八歲的那年,因為不懂事,曾經在上邊坐了一小會兒,結果,這年冬天一隻活蹦亂跳的小馬駒被狼拖走了。

    又一次,他的妻子在說到瑪尼堆的時候,伸出一個指頭遠遠地向那裡指了一下——這是最普通,也是最嚴重的犯忌——結果,第三天她就病倒了,燒得翻來滾去,滿口胡說,幾乎出什麼好歹。

    現在,農業站這兩個青年人竟然提到要把瑪尼堆全盤地移到别處去。

    想都不敢想! “不行!不能移!” 答複是那樣簡短、直率、堅定。

    朱漢才和葉海都看出,根本沒有一點商洽餘地了。

    為了不緻使雙方都過于難堪,他們繼續在僵冷不安的氣氛中坐了一小陣,而後便起身告辭。

     朱漢才和他的助手掃興回來,走過田間大道時,看見農業技術員正坐在土丘上畫什麼,膝蓋上墊了一塊大木闆。

    他們走近去一看,原來這是一張“作物區劃圖”。

     “技術員,你這圖上畫沒畫那個瑪尼堆?”葉海沖口問。

     雷文竹沒應聲,隻用鉛筆在圖紙正中指點了一下。

     “唉!要是能把它移個地方就好了!”朱漢才歎息道。

     “是啊!如果能移一移就好了!”葉海重複說。

     朱漢才和葉海的口氣,顯然是帶有鼓動性的。

    他們希望農業技術員能對這事做點努力,但雷文竹卻并不表示多大的熱心。

    他知道這種努力是無望的,也是不得當的,所以他甯肯不聲不響,懷着遺憾的心情在圖中最顯要的位置畫上一個卵形的大圈。

     2 雷文竹沒有必要的測繪用具。

    全部制圖過程就像寫生一樣是靠眼力和步數來計算完成的。

    單就形式來說,這簡直像一張令人眼花缭亂的軍用地圖。

    因為作物種類異常繁多,而又苦于沒有較大的圖紙,所以,圖面上字線密布,錯綜複雜。

    而且,因為工作在野外進行,還沒有繪完一半,圖紙已經被弄得髒舊難看了。

    不過在畫完最後一條線,填好最後一個字的時候,技術員内心卻湧上一陣無可言喻的興奮。

    當他把區劃圖平展在自己面前時,他所看見的不是縱橫的虛線,也不是注解和數字。

    不是!是什麼呢?是秋天!金色的秋天:太陽就要落山,可是,在地裡,在打谷場上,人們依然忙碌着,一個個張着收獲季節所特有的笑臉。

    在田間大道上,車馬辘辘和人們高亢的歌聲連成一片……是的!一個畫家,在完成他的巨幅畫稿時,他在畫布上看見的不是雜亂無章的炭筆道印,而是一幅動人的、活的圖景。

     照理,雷文竹早就應當給柳雨人教授寫封回信了,但他決定區劃圖脫出後再說。

    現在圖畫起了,由于心裡高興,他當即動筆寫信。

    他首先按照圖面把種植計劃做了詳盡的介紹,接着才寫到教授來信中所提問的關于他個人的一些情況: ……就是為了這個志願,或者說是為了這個幻想,我決心請求調換工作到農業站來。

    工委會已經批準了,我們局長還跟我争執不休。

    他硬說我是瞧不起邊疆的小郵電局,這一點我不承認。

    但他說我是想逃避單調、枯燥的報務工作,這一點我不完全反對。

    事實上,在舊社會時我完全是為了不挨餓才去做譯電練習生的。

    這麼些年,我對這工作始終沒有培養起興趣來。

    附帶說一句,假如不是這種生活對于我太單調、枯燥,我也不至學會吸煙。

    不過,我不承認我現在是想從郵電局逃走。

    隻不過是因為我不甘心離開農業的緣故。

     所以能夠如願,并不是我真具備了些什麼。

    多半是沾了一時派不來人的便宜。

    否則,我也絕不會不自量力地接受任何負責技術的職務。

     您很想知道我學農的情形,可是我能告訴您一些什麼呢? 讀到高中二年,因為經濟不支,我不得不停學。

    後來,多方托人,才被介紹到農業大學的附設農場去做工友。

    在那裡,我對蔬菜和果木發生了很大興趣,為了得到知識,我向校長室申請公費半讀,大約是憐念我家境貧寒,允許了!不過得經過簡單口試。

    确實簡單:講師隻随便向我說,“你讀過魏斯曼和摩爾根[3]哪些著作”?我一句話也回答不出來。

    這兩位,雖也有些耳聞,但他們的大作我卻一無知曉。

    講師笑了笑對我說,“好好在農場做事吧!一個園藝工的薪水已經不算低了!” 假如說我曾學過農的話,情況就是如此。

     至于另外還有一些情況,他并未在信上寫明。

     在附設農場的幾年中,除了分内的勞作之外,他經常偷偷地在田間做各種試種、嫁接。

    成功的喜悅沒有人分享,失敗的苦惱也沒有人分擔。

    夜來他也經常躲在自己的小偏房裡,拼命翻抄别人的講義,瘋狂地“啃”着持了别人借書證弄來的大部頭中外名著。

     關于您對達爾文自然選擇學說的講解,反複閱讀過幾遍,仍然隻能明白大意,俟後還要參照書本提出幾個具體問題請教。

     實驗地冬麥下種後,我就着手溫床育苗工作,當地菜種如蘿蔔、蓮花白等已收集了一部,内地瓜菜種買到三四十種。

    您寄來的粒皇後、克裡木勝利者、女集體莊員[4]等幾個外來品種也已收到,謝謝您! 另,煩您代找一點較可耐寒的茶籽。

    藏胞多食肉類、牛油。

    茶葉對他們就像水一樣重要。

    但,此地從未生長過一棵茶樹。

    他們年年都必須付出很高代價,去找商人們換取“捧捧茶”——這種茶簡直是連枝帶根混雜在席包裡。

     我知道,這裡是世界屋脊,地面平均在海拔四千公尺以上。

    對一切試種都是不能盲目樂觀的。

    不過,我卻總習慣往好的一方面設想。

    因為我相信那句話——不能坐待自然界的恩施,要向自然界索取……[5] 敬禮并緊握您的手。

    祝教授們及在校同學們好。

     您的學生雷文竹 雷文竹拿着信親自到宗政府去付郵,他想順便給工委書記看看他的區劃圖。

    但他立刻又決定不讓任何人看見。

    明天的專門讨論會蘇書記是要來參加的,雷文竹想把區劃圖在會上出其不意地展現在衆人眼前。

    不過,當他走過氣象台時——人們都這樣稱呼林媛和倪慧聰共住的土窯——卻不由得放慢了步子,并且終于在這門口站住了。

    他心裡立刻對自己承認,他想進去,想讓她第一個看到這幅區劃圖。

    可是,為什麼?為什麼你要主動地、專門地跑到這裡來呢?因為需要征求她對草圖的意見,好着手進行修改。

    那麼,别的人呢?誰的意見都應當聽取的呀……既然不能使她置信我是有十分必要才來的,那就絕不可以進去的。

    他決定離開,然而他的腳并沒有馬上接受頭腦的支配,仿佛地下有一塊看不見的磁石把他吸住,邁不開步子了!正在猶豫不定的當兒,畜牧技師輕輕咳嗽了一聲,出來了,以緻使他要走又感到有些來不及了。

     倪慧聰一隻手拉開虛掩的門,一隻手還在扣住胸前的紐扣。

    很明顯,因為傍晚的涼氣,她剛剛給自己身上加了一件絨線衣——這使她越發像一個運動員了。

    大約,對站在當門的雷文竹感到有些意外,直用詢問的目光打量他。

    雷文竹覺出了這一點,很快占先說: “你受涼了吧!怎麼咳嗽?” “沒有啊!”她仿佛是回答,又仿佛是反問。

     雷文竹随即就覺得自己的語句中包含了不适當的關懷意味。

    于是他似乎為了改口而接着說: “馬群回來了沒有?” “沒有呢!就該回來了。

    有事嗎?” “沒什麼!”他又感到第二句發問也太盲目,不得體。

     “你手裡是什麼?是不是種植區劃圖?” “嗯!也算是圖吧!你怎麼正好就猜到了?” “昨天我跟站長講,實驗地很快就要翻出來,應當開始考慮作物種植計劃了。

    他說:你才想起來?技術員早在畫圖呢!幹嗎你要保守秘密呢?快,拿來看看吧!” “好吧!”他說着蹲下去,準備把圖攤在地上,“不過你得多提意見,越具體……” “哎!等等!這裡怎麼行?看弄髒了!” 倪慧聰趕過一步,慎重地把圖從地上收起來,像端着菲薄的嬌貴的玻璃品一樣,先自走回土窯。

    雷文竹随後跟了進去。

    區劃圖馬上就平展在倪慧聰的潔白的被單上,她雙膝跪下,用手按住總在頑強地卷起來的圖紙。

    她是那樣專注地、仔細地研究着每個小方格裡所标明的字碼。

    當她的目光由小麥實驗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