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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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層灰,一個也沒有少。

    而他的房屋前就露宿有五十多個紅漢人的士兵。

     當然,紅漢人的軍隊也不是不需要糧食,但是他們做得像一支文明社會的軍隊一樣體面和紀律嚴明。

    他們在左右兩個鹽田的村莊口設置了購糧點,把大洋一摞摞地擺在臨時借來的桌子上,價格由當地人定,他們絕不讨價還價。

    這讓峽谷裡的人們非常稀奇,自古以來,有人有槍的軍隊是不需向老百姓買糧食的,要麼是官府和土司支你的“烏拉”差役,無償供奉給他們吃的用的,要麼是他們明火執仗地搶奪。

    出錢買糧食的軍隊,峽谷裡的人們還聞所未聞。

    和萬祥是第一個把糧食挑到紅漢人的購糧點的人,他說:“你們真是一支義軍,這一擔糧食算我的一點心意吧。

    ”但是紅漢人的軍隊非要給他錢,而和萬祥怎麼也不要,這時那個紅軍政委出現了,他對和萬祥說:“老鄉,如果他們不給你錢,他們就違反了我們紅軍的紀律,是要受到處罰的。

    ” 和萬祥問:“是我送你們的,你怎麼會處罰他們呢?” 紅軍政委嚴肅地說:“任何紅軍士兵,如果拿了老百姓一點東西,哪怕是一粒糧食,就違反了我們的紀律。

    情節嚴重的,我會槍斃他們。

    ” 42.會飛的糧食 根據和萬祥的建議,紅漢人打算到瀾滄江對岸的噶丹寺去籌集糧食,因為百姓家的糧食畢竟有限,而寺廟裡的青稞卻年年多得吃不完。

    紅軍政委寫了一封書信給對岸的噶丹寺,由噶丹寺的六世讓迥活佛的父親和阿貴去送。

    自從納西人中出了個活佛以後,江對岸的藏族人對納西人好多了,左鹽田的納西人還經常過江到寺廟裡去拜望自己民族的活佛,慢慢地他們中的一些人也開始信奉起藏傳佛教。

    噶丹寺的高僧們把這歸功于偉大的五世讓迥活佛的智慧,而皈依了佛教的納西人則認為,一個人間的佛比自然中的神靈更具有号召力。

     和阿貴對紅漢人的認識是從他家的一盤石磨開始的。

    當紅漢人來到左鹽田時,他和大家一樣,躲到了山上。

    到他回來時,發現幾個紅漢人正擡着石磨往他的院子裡走。

    紅漢人請的一個通藏語的人告訴他,石磨被紅軍借去磨了兩天的青稞面,現在他們是來送回石磨的,還特意送來一個大洋,說是石磨的磨損費。

     盡管作為一個東巴教的祭司,和阿貴最不願意去的地方就是佛教的寺廟。

    可為了給好心腸的紅漢人籌集到糧食,他還是從溜索上渡到江西岸。

    多年來他的心中一直有股隐隐的苦澀,不僅僅是由于失去了一個兒子,更由于害怕失去一個民族的信仰。

    那些經常去寺廟叩拜他兒子的人,回來後對他就不那麼尊敬了,有的人甚至在家裡供奉起了佛教的神龛。

    他們有了小孩以後,也要送到江西岸去請他的兒子摩頂祝福,還起一個藏族的名字。

    如今左鹽田的納西人中,已經有不少人叫尼瑪,紮西,央宗,吹批,達娃了。

    令和阿貴不無擔憂的是,再過幾十年,峽谷裡的納西人還知道不知道自己的祖宗是誰,納西人中還有沒有東巴。

     多年以前,納西東巴和阿貴和噶丹寺的曲結喇嘛曾經為調集天空中的神靈而鬥過法,雙方可以說打了個平手。

    和阿貴使喚一個大雷擊中了野貢土司大宅前的馬廄,而曲結喇嘛用無形的法力将和阿貴打得口吐鮮血,這段往事在峽谷裡兩個民族中廣為流傳。

    在每一個傳誦者口中,都把自己民族宗教祭司的法力說得出神入化,以至于這種俗人看不見的法力成了雙方互相威懾對方的強大武器。

    它在傳說中存在,同時它又是看不見的,可是你不能忽略它;它不是一支槍口中射出的子彈,但它在你的靈魂深處産生着巨大的震懾作用,使你一生一世都敬畏着它。

    值得慶幸的是,噶丹寺的巫術高僧曲結喇嘛遁入了山洞,再也不出來了,和阿貴對外人也不再展示自己曾經擁有過的克敵絕招。

    因為噶丹寺的五世讓迥活佛曾經說過,顯示自己的法力是愛好虛榮的表現。

    一個德行高超的人,怎麼會為了虛榮而傷害無辜呢。

    因此,盡管人們對這一段往事津津樂道,但是隻有和阿貴和曲結喇嘛才知道,傷害别人,其實就是對自己的傷害。

    盡量地回避對方,虔誠地侍奉好自己的神靈,是他們現在唯一的态度。

     但是和阿貴沒有想到自己會在寺廟裡受到如此隆重的款待。

    從他一跨進噶丹寺的大門時起,他就受到了一個異教祭司從來沒有得到過的禮遇。

    兩個小喇嘛恭謙地在前面引路,身後還跟着四個喇嘛,他們把他直接引進了措欽大殿,喇嘛們全都向他躬身施禮。

    甚至連寺廟裡一向以威嚴著稱的鐵棒喇嘛見了他也雙手掌心向上,做了個請的姿勢。

    他們将他引到措欽大殿的樓上活佛修行的密室,他看見了自己的兒子、噶丹寺的六世讓迥活佛身穿紅色的袈裟,跏趺跌坐于牆邊一塊巨大的氆氇上,幾個老僧圍坐在小活佛兩側,像他的侍從,更像他的老師和父親。

     啊,兒子長高長壯了,盡管他才十五歲,但他已經長成一個康巴人的模樣了。

    和阿貴想。

    他的膚色黑紅發亮,陽光的印記清晰地印在他健康的臉上。

    和阿貴張口想叫兒子的小名,但是話到嘴邊又立即咽下去了,仿佛有某個神靈在使喚他的舌頭,他喊了一聲: “活佛……” “你……來了,請坐吧。

    ”小活佛一擺手道。

    他的臉上波瀾不驚。

     馬上有人給和阿貴讓出地方,請他坐在離小活佛最近的地方。

    密室裡光線很暗,和阿貴總覺得六世讓迥活佛——自己的兒子——就像一個懸在半空中的小神靈,似乎他的身體内散發出一股他看不見的法力,震懾着密室裡的所有人。

    六世讓迥活佛平和地說,他剛從後藏的一座雪山上修行回來,目前在師父的指導下正在靜養,他的師父是令人尊敬的绛邊益西活佛。

     和阿貴告訴小活佛和寺廟裡的高僧們,紅漢人的軍隊想買糧食,但是他們有他們的規矩,不準一個帶槍的人到寺廟裡來,因此請他來轉送一封信。

    同時他們還送來五條上等的哈達,說是獻給寺廟裡的活佛和高僧們。

     信是用流暢優美的藏文寫的,高僧們從沒見過漢人這麼謙遜的文書,“不是由于他們找了一個非常了解藏語用語習慣的人來幫他們寫這封信,而是因為他們是一些敬畏神靈的人。

    ”年邁的绛邊益西活佛說。

     小活佛看了信也說:“看來他們并不如國民政府說的那樣兇惡。

    他們是一支有德行的軍隊。

    ” 一旁的窮結仲永堪布說:“如果他們不想和我們打仗,隻是想買我們的糧食,為什麼不賣給他們呢?” “把糧食賣給饑餓而又有德行的軍隊,是衆生的意願。

    ”绛邊益西活佛說。

     小活佛欠身問他師父:“野貢土司那邊,是否也會賣糧食給紅漢人呢?” 绛邊益西活佛笑了:“對野貢土司來說,這是送上門來的生意,不是打上門來的敵人。

    他不是一個傻瓜。

    ” 實際上瀾滄江西岸早就知曉了紅漢人的消息,頓珠嘉措土司已經和寺廟的武裝僧團商量好,如果紅漢人要打過江來,西岸的僧俗武裝将聯合起來,竭力擊退紅漢人的進攻。

    國民政府甚至還派來了一個特派員,動員野貢土司和寺廟裡的武裝阻擊紅漢人的部隊,還說每打死一個紅漢人,蔣介石委員長将獎勵一百塊大洋。

    那個特派員是一個自以為是的家夥,皮夾裡裝着一疊藏族人看不懂的命令,他以為這樣便可以指使峽谷裡有幾百年曆史的野貢家族和噶丹寺的武裝喇嘛們。

    開初,野貢土司地盤上最靠近雲南地段的一個頭人紮巴多吉曾和紅漢人的部隊打過一仗,多年前就是他賣給白人喇嘛進西藏的棧道。

    據他到卡瓦格博村向野貢土司通報說,紅漢人的軍隊裝備精良,有無數的戰神護佑着他們,子彈打在他們身上,他們也不倒。

    紮巴多吉的武裝剛和紅漢人一打,就被沖垮了。

    他們占據着古驿道前的山頭,可是紅漢人從後面摸上來了,隻有神靈才知道他們是如何從那些岩羊都不能走的懸崖上爬過來的。

    不過紅漢人是一些很尊重康巴人尊嚴的人,他們俘虜了紮巴多吉的人馬,但是第二天又都放回來了,不但沒有收走他們的槍支和馬匹,還給他們的幹糧袋裡裝滿了青稞面。

    紅漢人說,他們不想和藏族人打仗,他們來到這裡隻是借借路。

    野貢土司和寺廟武裝僧團的帶兵百長魯茸次尼喇嘛從西岸的山頭上早就看到了,紅漢人從江東岸路過的部隊少說也有五六千人,峽谷裡男女老幼加起來也沒有紅漢人的軍隊多。

     野貢土司曾經就對魯茸次尼說:“老虎的爪子下有一百塊大洋,一隻小老鼠敢去拿嗎?還是給蔣委員長省着點吧。

    即便他現在是中國最大的土司,我看他拿這些紅漢人也沒有什麼辦法。

    漢人的事情,讓他們自己鬧去吧。

    ” 魯茸次尼說:“佛祖護佑,幸好他們隻是路過,要是他們打算在這裡住下來,峽谷的衆生麻煩就大了。

    ” 因此盡管那個蔣委員長的特派員一再敦促野貢土司過江去打紅漢人,可嗜酒的土司老爺卻總是天天在火塘邊一醉不起,有一天他實在對特派員煩了,就趁着酒興說:“在這座大宅裡,誰要在土司老爺酒喝得高興的時候說種地的事,放牧的事,甚至說女人的事,他就會被裝進一個牛皮袋裡,扔進瀾滄江。

    哪怕他是從佛祖那邊來的人呢。

    ” 紅漢人遵守自己的諾言,他們絕不派一個帶槍的人到寺廟裡來。

    甚至噶丹寺由八大老僧組成的慰勞團帶着大量的酥油餅、青稞酒、紅糖等禮物到東岸回訪紅漢人,邀請他們到寺廟來參觀時,也受到那個紅軍政委的婉言謝絕。

    他說,他非常向往藏傳佛教的寺廟,但是紅軍有嚴格的紀律,不得騷擾藏族人的神靈。

    等以後他們打敗了日本人和國民黨,他會很樂意到寺廟裡來還願。

     瀾滄江西岸所有賣給紅漢人的糧食都由當地的百姓通過溜索一袋又一袋地運到了東岸,紅漢人不僅如數付清了所有的糧食款,還付給那些為他們搬運糧食的藏族人工錢,一些藏族人甚至拿到了比去拉薩趕一趟馬還要多的錢,以至于他們後來不叫紅漢人了,而稱他們“菩薩兵”。

     唯一對峽谷裡火熱的糧食買賣不滿的是那個可憐的國民政府特派員,他跑到頓珠嘉措的面前大發雷霆,指責土司以糧食“資匪”。

    頓珠嘉措那時抹抹自己嘴唇上的胡子,平靜地對特派員說: “哦呀,糧食不是我賣出去的,是自己飛過去的。

    在我們這裡,天空中住滿了神靈,要是神靈需要的話,什麼東西都可以飛哩。

    ” 特派員氣憤地說:“别給我胡扯啦。

    我要上告到蔣委員長那裡,派人以‘通匪’的罪名把寺廟搗毀,還要把你抓起來。

    ” 頓珠嘉措微笑道:“藏區這麼大的山,你怎麼走得出去呢?等你告到蔣委員長那裡,紅漢人早就走啦。

    ”他回頭問自己的兒子堅贊羅布,“羅布,從我們這裡到漢地,什麼東西走得最快?” 堅贊羅布回答說:“天上的鷹飛得最快,地上的水流得最快。

    ” 頓珠嘉措土司笑呵呵地說:“你看,我兒子多聰明啊。

    從天上你大概回不了漢地啦,就從瀾滄江裡走吧。

    ” 在國民政府的特派員還沒有弄明白頓珠嘉措土司的話時,他就被土司手下的人裝進一隻牛皮口袋裡,扔進瀾滄江裡了。

    半個月後,蔣委員長的部隊來到峽谷,當有人提到這個多嘴多舌的家夥時,頓珠嘉措土司同樣抹着他的胡須告訴他們,令人尊敬的特派員在過瀾滄江的溜索時掉到江裡為國盡忠了。

     紅漢人的軍隊和他們來的時候一樣,走時也神不知鬼不覺,就像一場悄然退去的洪水。

    更令峽谷裡的人們感到驚奇的是,瀾滄江兩岸的村莊竟然有十多個藏納兩個民族的青年跟着紅漢人走了。

    盡管他們現在并不是一支很富裕的軍隊,盡管他們還被國民政府的十多萬大軍緊緊追趕,但是這支軍隊就像有一股神奇的魔力,讓峽谷裡淳樸厚道的人們久久不能忘懷。

    因為這麼龐大的軍隊來了,沒有打一仗,也沒有死一個人,甚至連房子都沒有燒一間,連藏族人的護法神都感到驚奇,噶丹寺的绛邊益西活佛就曾對自己的信徒說: “當紅漢人的軍隊來到時,我們每個藏族人右肩上的戰神已經作好了和他們決一死戰的準備。

    但是,有信仰的軍隊和有信仰的百姓是不會打仗的。

    你們等着看吧,要不了一個輪回,他們還會回來。

    ” [1]又名嘉布遣小兄弟會,意為“頂風帽”,因其會員服裝附有尖頂風帽而得名。

    該修會提倡安貧、節欲、發四願,過清貧的生活。

     [2]又稱為“五旬節”,耶稣複活後第四十天升天,第五十日差遣“聖靈”降臨,門徒從此領受聖靈後開始傳教。

    因此教會規定每年複活節後的第五十日為聖神降臨節。

     [3]指公元11世紀法國國王路易九世帶領的參加第一次十字軍東征的軍隊。

     [4]即複活節後的每一個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