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個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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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比試比試,是你們的法力厲害,還是我野貢家的快槍厲害。

    ” 旺珠這時已經全身跪趴在地上了,“佛、法、僧三寶啊!老爺,你把藏族人的神靈都得罪啦!魔鬼是召請不起的啊!” “那有什麼關系。

    我有鹽田,就有更多的銀子,然後還會有更多的槍。

    你找一個魔鬼來,我給他一槍,看那狗娘養的倒不倒!” 為了鹽的顔色野貢土司把所有能想到的咒語都罵出來了。

    他從樓上罵到樓下,從廳堂罵到馬廄,仆人、家丁、女傭全都跪伏在地上,做他的出氣筒,任他抽打亂踢。

    土司老爺踢他們時就像踢路邊的一塊石頭,把他們踢得滿地滾——有時這難免也有做作的成分,他們盡量滾得遠一些,裝成非常痛苦的樣子,也許老爺會高興些呢。

    仆人們不明白的是,當老爺得到大少爺紮西尼瑪的死訊時,發的火也沒有今天這麼大,難道土司家的一條人命還沒有鹽的顔色重要嗎? 19.大瘟疫 魔鬼們一定是聽到了野貢土司的召喚,毫不客氣地用死亡的陰影席卷了整條峽谷。

    這是一種峽谷裡的人們從來沒有見到過的魔鬼,連噶丹寺的喇嘛們能控制的神靈也不知道是哪一路的魔鬼釋放出來的瘟疫,因為他們自身也被這種魔鬼擊倒了。

    這場可怕的瘟疫比多年前那場肆虐峽谷地區的瘧疾恐怖百倍。

    魔鬼像無處不入的風先從人們的腹股溝和腋下侵入,然後在那些部位開始作祟,先是疼痛、發冷,然後腫脹起來,從一個核桃大到拳頭般大小。

    人們看到自己身上的這些包塊束手無策,念經、燒香、磕頭都不能将體内的魔鬼驅趕出來。

    當魔鬼的陰影出現在患者的胳膊或大腿上,使黃色的皮膚發黑,并讓人們的舌頭也變黑時,閻王的勾魂簿上已經明确無誤地寫上這些倒黴者的名字了。

    那是一些被魔鬼控制的東一塊西一團的黑色斑塊,它們在人們身上像陰魂一樣地出現。

    有的人皮膚上一出現黑斑,不到三天就死了;有的人頭天晚上還在祈禱念經,第二天早晨就再也起不來啦。

    從牧場上的放牛娃到地裡幹活的佃戶,從土司貴族到寺廟裡的喇嘛,魔鬼不分貴賤,一律擊殺,任意地掠奪它所遇到的所有人的生命。

    沒有一家沒有死者,沒有一戶沒有哀嚎。

    失去親人已經不是幸存者最大的悲痛,最大的哀傷在于人們不知道活着的親人中下一個将輪到誰,每一個人看别人的目光都能擰出淚水來。

    到後來,人們的淚水也流幹了,眼珠成了兩顆幹硬的核桃,沒有光澤,沒有活力,也沒有愛、憐憫、仁慈、同情、喜悅、悲傷、孤獨、仇恨。

    人們互相打量時,就像死人看死人。

     野貢土司的三個妻子已經死了兩個,另外還死了三個叔叔,兩個舅舅,一個舅母,四個外甥,六個仆人,牧場上的牧人則全部死光,不少佃戶更是全家死絕。

    野貢土司的第一房妻子央宗死在火塘邊,她低聲說了句“紮西尼瑪,草甸上的花真的那麼好看嗎?”身子一偏就倒了;第三房妻子曲珍是堅贊羅布的母親,在死的那天晚上,她仿佛有預感,硬撐着身子來到堅贊羅布的卧榻前,認真地對他說:“羅布,你要想當個好土司,就要遠離槍。

    當有人要拿槍去打仗時,你最好在家裡喝酒。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她安詳地躺在自己的床上。

    多年以後,當堅贊羅布面臨生死抉擇時,他想起了母親臨終前的告誡,但作為一個桀骜不馴的康巴人,他選擇了戰鬥,放棄了坐在家裡喝酒,這樣他就再也沒有回過豪華氣派的土司大宅。

    野貢土司一個常年在寺廟裡吃齋修行的舅舅死得更為離奇,他說要去拉薩請法力無邊的大活佛來鎮壓魔鬼。

    他騎上馬,帶了幾個仆人想走出這一片死氣的峽谷,到晚上仆人們要歇下來紮帳篷時,發現還騎在馬上的老爺已經被魔鬼截殺了。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咽氣的,他的雙腳死死地蹬住馬镫,兩胯将馬鞍夾得緊緊的,以至于人們隻有把他連馬鞍和馬镫一起擡回來。

     這時野貢土司才明白,世上的有些事情,不是槍就能解決的。

    管家旺珠在土司用咒語召請峽谷裡的魔鬼時曾經提醒過他,但是他自己也被魔鬼纏上了,他的妻子和兩個孩子都離他而去。

    人們湧到噶丹寺,期望喇嘛們的法力能保佑他們,可寺廟裡的喇嘛們也自身難保,措欽大殿裡念經的喇嘛稀稀拉拉,有氣無力,而各紮倉裡則躺滿了同樣被魔鬼侵襲了的渾身布滿黑色斑塊、氣息奄奄的喇嘛。

    從有格西學位的高僧到剛受戒的小沙彌,魔鬼輕易地摧毀了喇嘛們的法力。

     這時人們才突然發現,冷清的峽谷裡魔鬼比人多了。

    山道上成天見不到一個人,魔鬼的身影卻到處都是。

    他們在峽谷的村莊和山道上橫沖直撞,任意捕殺被他們撞見的可憐的人,甚至還擠到人們的火塘邊,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中閃着陰險的笑臉。

    一些老人想起了瀾滄江兩岸鹽曬出來之前讓迥活佛從靜修的密室裡參悟出來的那句真言——“邪惡的鹽,讓峽谷沒有小孩。

    ” 佛祖啊,一年多過去了,峽谷裡沒有哪戶人家生過一個孩子! 瀾滄江東岸耶稣的子民和納西人也同樣沒有逃脫魔鬼的懲罰,沙利士神父是第一個站出來解釋魔鬼名字的人。

    半個月前,他到江邊去看納西人的鹽田時,曾看到幾隻老鼠順着橫跨峽谷兩岸的溜索爬過來了。

    他在當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 溜索不僅是大江兩岸人們的交通工具,也是動物們保持來往的走廊。

    我看到三隻超出人們想象的巨大的老鼠沿着那根藤篾索爬過來了,隻有瀾滄江大峽谷的老鼠才會有這樣高超的絕技,它們竟然對轟鳴着的瀾滄江一點也不感到害怕。

    難道它們也向往基督徒的聖地嗎? 當東岸的人們身上開始出現腫脹和黑斑時,沙利士神父才恍然大悟——奪人魂魄、橫掃一切生靈的鼠疫來了。

     從那以後,教堂天天都要敲響喪鐘,連沙利士神父也不得不在心底裡擔憂:世界末日是否已經提前到來了?神父在教民中開展了一場衛生運動,他帶領他們捕殺老鼠,焚燒死牲畜,将死者深埋,到處撒上生石灰。

    并且讓教民們勤換衣服,天天洗澡。

    他告訴教民們,瘟疫是由老鼠傳播的,老鼠是菌源體,寄生在它們身上的跳蚤叮了人,人也就感染了這種瘟疫了。

    我們歐洲人叫鼠疫,也叫黑死病。

    早在十四世紀中期,這種瘟疫就在歐洲蔓延過,它大概奪走了近兩千萬歐洲人的性命。

    從流行這種瘟疫開始,歐洲每十年就爆發一次,這場災難一直延續了一百來年。

    一些人死了,而另一些人則活下來,為什麼呢,因為上帝拯救了他們。

    你們趕快忏悔吧,末日審判已經來臨了。

    他在布道時經常向自己的教民呼籲。

     信徒們雖然遵循神父的話虔誠地向上帝忏悔,祈求上帝的拯救,但在他們當中一種怪異的抵禦魔鬼的方式與宗教史上曾經發生過的鬧劇不謀而合,上帝作證這并不是沙利士神父的教導,而是信奉耶稣基督的教民再次受到了本民族宗教的引誘。

    一片死氣的峽谷最近一段時間裡風傳苯教法師敦根桑布又回來了,或者說他也被黑色的魔鬼擊倒了。

    人們說他在雪山上和黑色的魔鬼大戰一場,直打得黑天黑地,日月無光。

    黑色魔鬼後來放出一種語言的毒瘴,那是世界上最刻毒、最陰險、最傷人尊嚴的語言。

    比趙屠戶當年攻打寺廟的子彈都要厲害百倍,因為它不是傷害人的軀體,而是直接傷害人的内心。

    苯教法師被這魔鬼語言的毒瘴擊中,身體也開始變黑起來。

    但是法師立即對雪山上一種叫“榮子”的荊棘施加了法力,并用它抽打自己的身體,把身上的魔鬼趕出來。

     據說魔鬼雖然法力無邊,但也害怕荊棘的刺。

    人們通常把一些荊棘種在地頭邊、房屋前或者村邊,不隻是為了防牛羊啃吃地裡的莊稼,主要是為了阻吓天空中到處亂竄的魔鬼。

    現在,人們開始仿效苯教法師敦根桑布的做法和魔鬼對抗。

    每個人天天都将自己的皮膚從上到下、反反複複地察看,一寸一寸地抽打,直到把黃色的皮膚在自己無奈的抽打下變紅、淌血,人無以言狀的痛苦和恐懼得到釋放,黑色的魔鬼也仿佛正在受到沉重的打擊。

     人們都已經知道皮膚一旦發黑,就是死神的請柬。

    東岸的教民路德為了保住唯一還活着的一個兒子,也找了根佛教徒們用來驅趕魔鬼的“榮子”,他每天都抽打那可憐的孩子,路德的行為很快讓其他教民忘記了神父的教誨。

    這種被神父視為異端的行為後來發展到教民們一邊抽打自己的身體,一邊繞着教堂念誦祈禱經文,那場面就像信奉藏傳佛教的信徒圍着他們的寺廟和神山轉經一樣。

    沙利士神父不讓這些已經被瘟疫弄到癫狂地步的教民進入教堂,他說:“教堂不能使人免除死亡,人隻能使教堂神聖,耶稣的教堂不是異教徒的神山。

    ‘鞭笞派’是受到羅馬教皇譴責的,耶稣就在你們的體内,折磨自己身體的人是對聖靈的亵渎。

    ” 但是人們用沉默和荊條的“劈啪”聲來回答他們的神父,這是教民們第一次沒有聽他們的精神引路人的話。

    可疫情并沒有得到多少控制,沙利士神父這才明白,在死亡面前,大家的恐懼是一樣的,而不管他從前持什麼信仰。

    後來即便是空氣,也可以傳染這種緻命的瘟疫了。

    人的命運隻有完全托付給上帝。

    他寫信到打箭爐教區求援,但是送信的人還沒有走出峽谷就倒斃在路邊了。

    他在日記中寫道: 仿佛上帝抛棄了這條峽谷。

    難道我們做錯了什麼嗎?即便我讓這些善良的人們靈魂得到了救贖,但誰來拯救在深淵中沉淪的峽谷? 20.納西人的魂路 一個下午,沙利士神父來到教堂的垛樓上,望着另一座山梁上納西人在泥石流浩劫過後的亂石堆上新建立起來的村莊,企圖能看到一點人間的生氣。

    自從他們從懸崖上遷走之後,沙利士神父試圖套在納西人脖子上的繩子不解自脫。

    但那邊也籠罩在一片死寂之中,連一聲狗吠都聽不到,更别說能望到一縷炊煙。

    他突然想到這些日子來到鹽田裡幹活的納西人少了許多。

    該去看看這些可憐的人啦,也許他們這時才能認識到上帝的愛。

     他叫上亞當與他同行,他們甚至找不出一頭能騎的騾子出來。

    兩人沿着兩條山梁之間的小道徒步而去,在翻過了幾處泥石流堆後,他們來到了納西人的村莊。

    死亡之氣從每一家每一戶破敗的窗戶中溢出,來不及掩埋的死牲畜随地都是。

    哀嚎之聲是證明這個村莊還有活人的唯一标志,一些新建的簡陋房屋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封頂,瘟疫就把建房者全家的性命奪走了。

     沙利士神父來的時候,東巴和阿貴正帶領衆人在給死者送魂,屍體不是一個個,而是一排十多具。

    對于重死不重生的納西人來說,那是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宗教儀式了,連作祭祀用的牲畜和紙冥馬看上去都顯得不夠。

    因為已經沒有更多的人手去做這些本該十分隆重的事。

     死者中就有和萬祥的一個叔伯和兩個外甥,他和其他死者親屬一樣一身喪服,頭上纏着白布包頭,身上披着麻衣,腰間還紮着一塊寬寬的白布。

    一個村子的人都是這種打扮,使人感覺就像在陰間行走。

    這個時候沒有人戴孝的家庭是沒有的,悲痛是峽谷裡第一次能讓大家共同擁有的東西。

    和萬祥一身陰氣地走上前來與神父打招呼,神父不知道他家死的究竟是誰,隻是禮貌地向他緻以問候。

    和萬祥族長問神父:“有什麼事嗎?” 沙神父說:“我是來看看你們需不需要幫助。

    上帝将憐憫可憐的罪人,如果你們需要忏悔的話,仁慈的上帝将寬恕你們的罪,使你們的靈魂升向天堂。

    ” 和萬祥目光哀哀地看着地上的那一排死者,“謝謝啦,神父,我們的親人有自己應去的地方。

    看看這滿峽谷的悲傷吧,活着的人一個個地死去,女人們卻一個小孩也生不出來。

    神父,你們的神靈有讓女人肚子盡快大起來的法子嗎?” 沙利士神父認真地想了想。

    然後說:“沒有。

    ”其實他也發現了,這一年峽谷裡竟沒有一個女人生育。

     和萬祥歎口氣:“世上有活一千年的古樹,難得有活一百歲的長者;水總要流到山下去的,就讓它流下去吧。

    可是,水源不能幹枯啊。

    ” 沙利士神父那時對納西人和他們的宗教還不太了解,他看到東巴祭司和阿貴在村莊的路中央向峽谷的東北方向展開一條長長的畫卷,那是東巴超度亡靈的“神路圖”,上面畫的是信奉東巴教的納西人供奉的各類神系和需要斬殺的魔鬼,那些神像畫在一種樹皮紙上,這種紙柔軟而有韌性。

    上面的畫是用植物和礦石顔料描摹上去的,旁邊配有東巴經象形文字。

    畫面上有陰森的鬼地也有吉祥的神界,在鬼地的畫幅中罪人們的亡靈備受各類惡鬼的折磨,生前濫殺野生動物的,死後被虎、豹、熊等動物啃吃;犯有男女私通罪的,男的被魔鬼用鐵鉗拉出生殖器,女人被魔鬼用鑿子釘入頭顱;而生前诽謗人的則被魔鬼将舌頭拉得長長的,由一頭被魔鬼驅趕的牛在上面實施耕舌之罰。

    那是一長串活生生的地獄懲戒畫卷,任何人看了都會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生後悔。

     沙利士神父從沒有看到過這種古老的樹皮紙,更沒有看到過如此拙樸原始而又超越了現實想象的神系畫普。

    他感到震驚,一個念頭在他心中閃了一下:這種原始部落的畫和象形文字要是拿到巴黎博物館展出的話,歐洲應該轟動了。

    因為它們不是已經死亡、并已遠離現代文明數千年的原始宗教畫卷和象形文字,而是活生生的,是生存于納西人中并被他們所依賴的精神支撐。

    這才是歐洲人從來沒有見過的遠古東方文明。

     出于禮貌,和萬祥族長在東巴祭司做宗教儀式時向沙利士神父解釋他們親人的亡靈将去向何方,又将如何去。

    向東北方向鋪開的“神路圖”代表着納西人的祖先從前是從北邊遷徙下來的,現在東巴祭司要把死者的亡靈向着那個方向一站一站地送回去。

    一個模仿死者的木偶身着東巴的法衣,騎在紙冥馬上,由東巴祭司扶着從“神路圖”上一站一站地走過,每走一站,都有一場和魔鬼的戰鬥。

    幾個身着納西武士裝的男人在一邊揮舞着長刀,為死者助威。

    東巴祭司一直把死者的亡靈從鬼地超度到神界,讓他們來到“巨那茹羅神山”,那是納西人祖宗生活過的地方。

    “也是我們的靈魂最終要去的地方,不是你們的天堂。

    ”和萬祥說。

     “令人費解的去處。

    ”沙利士神父說。

     “看看這一峽谷的死人吧,都往你說的那個地方去,不同種族的人又要打仗了。

    還是各走各的好,神父,我不明白,人生前的事你們要操心,身後的事你們為什麼還管呢。

    難道死了的人靈魂回老家你們的上帝也不允許麼?” 神父還真被問住了。

    如果上帝是悲憫的,他不會阻擋一個靈魂要回家的可憐人;如果上帝是仁慈的,鼠疫為什麼要橫加在這些善良而又無辜的人們身上。

    但是作為一個侍奉聖職的神父,他不會去追問自己的上帝。

    他隻有問和萬祥:“難道你們不害怕地獄的烈火嗎?” 和萬祥說:“不。

    我們隻害怕‘署’神發怒,就像現在一樣。

    ” “就目前峽谷裡的這場災難而言,跟你們的所謂‘署’神沒有關系。

    尊敬的族長,這是一場在我們歐洲也曾經發生過的鼠疫啊。

    它是由可惡的老鼠引起的。

    ”沙利士神父想證明自己的觀點,舉目四處觀望,果然就看到了幾隻老鼠旁若無人地竄來竄去,“喏,災難的根源就在它們的身上。

    ”他指着老鼠們說。

     但是和萬祥對他說:“那不過是幾隻老鼠罷了。

    災難是因為人們太貪婪所緻。

    ” “噢,這倒很有趣。

    ”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如此貧窮的峽谷有什麼東西值得人産生貪婪之心呢?” “銀子、土地、鹽田、女人,都會讓人貪婪啊。

    人要一貪婪,天空都不會潔淨。

    神父,難道你沒有聞到嗎?這峽谷多麼污濁啊。

    那麼大的風,都吹不盡天空中的穢氣。

    看看藏族人和我們都幹了些什麼吧,阿美姑娘和土司的少爺在牧場上行苟且之事,污染了草甸和森林,然後土司和我們争奪鹽田,‘署’神怎麼不發怒呢?”和萬祥仍然固執地說。

     “異端的信仰。

    ”沙利士神父感歎道,“和先生,十四世紀鼠疫在歐洲流行時,人們也是如你所說,認為是由于一種‘腐蝕之氣’或者‘老婦人的情欲’引起的。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全能的上帝對亵渎聖靈的人們的懲罰。

    末日到了,你們納西人要忏悔,上帝才能指引你們的靈魂升往天堂。

    ” 和萬祥說:“我們的經書中講,有一棵生命神樹掌管着人們的壽數。

    這神樹上的樹葉和人的生命有關,綠葉代表年輕人,黃葉代表老年人。

    一個叫美利董阿普的神靈,他每年用白銀的竿子挑下枯黃了的葉子,留下綠色的,這樣世上就總是老年人先死。

    唉,大概是美利董阿普神又喝多了,把生命神樹上的枯葉和綠葉都打落下來了。

    ” “噢,主啊,他肩負那麼重要的職責,怎麼可以随便喝酒呢?”沙利士神父随口說。

     “這樣的事經常發生,神靈又不是誰家的孩子,他任性着哩。

    世上為什麼有孤寡,為什麼白頭發的人會為黑頭發的人送終?就是因為生命神樹上的綠葉被喝醉了的神靈打掉了啊。

    ” 此時和阿貴東巴手中的法鈴聲響忽然大了起來,他已經順利地将一個亡靈超度到神界了,他用似唱非唱的誦經聲高聲朗誦道: 将死者之魂送到種一季莊稼永遠吃不完的神地, 送到可坐于白雲之上,在日月中穿戴打扮的神地, 送到綠樹森森、青草茵茵的神地; 送到以日月為燈,星宿為帽的神地; 送到湖水永不幹枯,樹木永不凋零,金燈永不熄滅的神地; 送到金花銀花開遍,吉祥幸福永存的神地; 送到納西遠祖崇仁利恩居住的神地; 送到人類始祖神美利董主居住的神地; 送到九代男祖、七代女祖之地; 送到遠祖曾居住過的山洞中; 送到祖先曾經放牧過的高山草場上。

     “你認為我們的靈魂要去的地方如何呢?”和萬祥看着沙利士神父在認真地傾聽,便問。

     “那确實是一個不錯的地方,不比我們的天國差多少。

    但是你們不向上帝忏悔,靈魂同樣得不到拯救。

    ”神父最後這一句話說得他自己都沒有信心。

    他覺得納西人比藏族人倔強多了,他們看似溫和卑謙,但他們的骨頭藏在棉花裡。

     “順便問一句,”他說,“這幅迷宮一樣的宗教圖,可以賣給我一幅嗎?” 和萬祥愣了一下,随後堅定地說:“神父,如果你要買一條陽世的道路,你可能買得到,但是沒有人會出賣自己回到祖先之地的魂路。

    ” [1]在藏語裡,“紮西”是吉祥的意思,“尼瑪”是太陽的意思。

     [2]“三多”是納西人信奉的古老民族保護神,其塑像為白盔白甲,騎白馬,相傳他能在冥冥之中率領納西武士沖鋒陷陣,因此也被視為戰神。

    殉情的男女在臨死前都要到“三多”的塑像前慷慨悲歌、山盟海誓、求蔔問卦。

     [3]納西人認為男子的“厄年”多為逢“九”的年月日或年齡之歲,女子的則是逢“七”的年月日或年齡之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