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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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夢。

    她對自己的心說。

     而心回答:是的。

    一個夢。

    要不了多一會兒寒冷就會把你從這個夢中凍醒。

     “這兒風太大,你冷了吧?” “不……” “你穿得一點兒也不厚,我們上去吧!” “不……” 她的手唯恐被握住它的那隻手放開,地上的影子唯恐被它們的主人分開。

     “你還記得白桦樹皮燈罩嗎?” “記得。

    你找到……她了嗎?” “找到了。

    ” “你終于找到了,我真替你高興。

    ” “可是白桦樹皮燈罩我要帶回北京去,永遠保留在我自己的身邊。

    ” “這……為什麼?” “因為……她已經不是我們的妹妹了……她不要它,不要白桦樹皮燈罩……” “……” “這也是使我離開這座城市的原因之一。

    ” “……” “那是一幢剛落成不久的新樓,我在這座城市終于找到那位叫‘欣欣’的姑娘的住址……我按了三遍門鈴,門才打開。

    她出現在我面前時,我真沒想到,她會是那麼漂亮的一個姑娘……不,一個少婦。

    她已經結婚了,可能就在幾天前結的婚……” “結婚并不是過錯……” “很對。

    結婚并不是過錯。

    誰都不會認為自己的妹妹結婚是一種過錯,除了精神病患者。

    她打量了我一番,把我讓到屋裡,不待我開口,就喋喋不休地說:‘請這邊走,先從陽台上看起吧,這陽台夠大的吧?我們還可以負責替你安裝玻璃。

    這是小屋,十二平米。

    隔壁是大屋,十七平米。

    如今新蓋的宿舍樓房,大屋不過十四平米,至多也不會超過十五平米。

    我們這間大屋卻十七平米!設計不太細緻,讓我們占了便宜!不信你可以了解了解。

    有上下水,有煤氣管道,有壁櫥,還有浴室,每星期按時供應兩次熱水。

    我們在正陽街還有一套單元樓房,也是兩居室,以前我和我母親住在那裡。

    我們想用兩處住房調換一套。

    當然,條件不能低于四居室。

    這些我們都寫明在換房啟事上了……’ “我打斷她的話,說:‘我不是換房的。

    ’ “‘不是換房子……的?那你是什麼人?到我家裡來幹什麼?’她又開始上下打量我,産生了某種疑心。

    目光是警惕的,好像我可能是一個賊或是一個騙子。

     “我問:‘你有一個哥哥曾在北大荒嗎?’ “她猶猶豫豫地點了一下頭。

     “我又問:‘你哥哥叫林凡嗎?’ “她又點了一下頭。

     “你可以想象,當時我在她面前顯得多麼激動!我情不自禁地抓住她的一隻手,注視着她的臉,從她臉上尋找着和林凡的面貌相同的特征。

    她的臉,在我眼中變成了林凡那張文靜的南方少女一般清秀的臉。

    毫無疑問,在我面前的正是林凡的妹妹!我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從前我是一個很容易激動的人,後來生活使我變得不再那麼容易激動了……” “我在和你的接觸中看出了這一點。

    ” “可當時我激動得真想哭!我在心裡說:‘林凡,林凡,我的好兄弟,我終于找到了你的妹妹!我沒有辜負你死前對我的委托!我找到了我們的妹妹啊!’真的,即使我是找到了我自己日夜都在想念的,失散了多年的妹妹,也不過就激動到那麼一種程度!不料她叫起來:‘你幹什麼你?!我根本不認識你,你出去!’并且猛地從我手中掙出了她的手。

     “我窘迫極了,心裡卻一點也沒有怪她。

    因為她說得對,她根本不認識我。

    ” “我進一步問她:‘你和你哥哥年紀都很小的時候,你父親和你母親離婚了,對不對?你跟你母親生活,你哥哥跟随你父親生活,從此你和你哥哥再沒見過面,對不對?你父親是一位編劇,你母親是大學裡的一位圖書管理員,對不對?’ “從她的表情我看得出來,我問的每一句話,都更加證實她是林凡的妹妹。

     “她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說:‘都對。

    那又怎麼樣?和你有什麼關系嗎?你到我家裡來,究竟為什麼事?’ “我說:‘我和你哥哥當年在北大荒是一個連隊的!你哥哥有一次上山伐木,不幸被大樹砸死了,他死前,托付我交給你一個燈罩……’ “一縷哀傷的表情呈現在她那張漂亮的,對婚後幸福生活心滿意足的臉上,但很快這縷哀傷的表情就從她那張漂亮的臉上消失了。

    當時她那張臉上的表情平靜得使我無比驚訝! “她淡漠地問:‘燈……罩?’ “我說:‘是的。

    一個白桦樹皮燈罩。

    ’急忙扯下包裹着白桦樹皮燈罩的舊報紙,将我曾拎着去尋找過無數個叫‘欣欣’的姑娘的白桦樹皮燈罩,鄭重地雙手捧着,像捧着一顆寶石叫她觀賞。

     “這時,她的丈夫手中夾着煙,穿着睡衣從卧室——就是她說的那個十七平米的大房間裡走了出來。

    我一眼就看出,那個丈夫是在我們這類家庭長大的人。

    我能夠認出他們,正像别人在十幾年前能認出我一樣。

     “那個丈夫瞅瞅我,又瞅瞅她,不耐煩地對她說:‘你跟他在啰嗦些什麼?什麼白桦樹皮燈罩?莫名其妙!’ “很顯然,他因為我按了三遍門鈴打擾了他和新婚妻子的午睡,對我這個陌生人十分讨厭。

     “她退到丈夫身邊,雙手輕輕抓住丈夫的胳膊,低聲說:‘他受我哥哥的委托,送來這個燈罩……’目光瞧着我雙手捧着的白桦樹皮燈罩,像瞧着一個會給他們的新婚幸福帶來某種災難的不祥之物。

     “那個丈夫也朝我手捧着的白桦樹皮燈罩看了一眼,說:‘你太不懂點起碼的為人之道了吧?給一對新婚夫妻送死人的遺物,你不覺得這種做法太缺德嗎?難道你沒看見貼在我們門上的喜字嗎?’ “我解釋:‘我看見了。

    可我送來的是她親哥哥……’ “那作丈夫的打斷了我的話:‘但是你明明知道我妻子的父母十幾年前離婚了!我妻子已經不姓林,她姓嚴,改随了她母親的姓!講吧,你到底想圖點什麼要來對我們糾纏不休?……’他說着,推開了卧室的門:‘我們根本不需要什麼白桦樹皮燈罩!’ “我看到了一間布置得舒适而闊綽的卧室。

    一切都是嶄新的,考究的。

    一盞落地燈正對着我的視線,燈罩是西方樣式的,紅紗的,像他妻子身上穿的那件毛衣一樣豔紅,一樣顯得富貴。

     “我當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的丈夫跨到房間門前,又打開了房間的門,意思是趕我出去。

     “我隻能出去。

     “我在房間門口轉身看了她一眼,說:‘如果你因為沒有收下這個白桦樹皮燈罩而後悔了,你可以去找我。

    ’并告訴了她我的住址。

    我真希望她在我邁出門之前能叫住我,可她沒有。

    她緊緊依偎在丈夫身旁,眼睜睜地望着我離開了她的家,任何表示也沒有……” “也沒有去找過你?” “找過。

    兩天後。

    她說,她非常感謝我對她哥哥死前的委托,盡到了一個知青戰友的義務。

    她說,她早已把過去的事情忘記了,也不願再去回想什麼了,所以她不能收下那個白桦樹皮燈罩。

    她說,她家裡沒有合适的地方可以擺放這樣一個白桦樹皮燈罩。

    為了表示對我的感激,她當面給了我五十元錢……” “你呢?” “我對她說:‘請收起你的錢。

    我要尋找的并不是你,我找錯了。

    那一天打擾了你和你丈夫的午睡,很對不起!’說完,我也像她丈夫那一天對待我一樣,推開宿舍門,将她‘請’了出去……” 寒風從江對岸一陣陣地吹過來。

     他們許久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她那隻始終揣在他衣兜裡的手,從他的手中輕輕抽出,由被握着而握住了他的手。

     她能體會到他的心情。

    她想對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卻不知該說什麼話好。

     她的手指表達着對他的安慰,不停地撫摸着他的手。

     “我一回到北京,就要結婚了。

    ” 她的手停止了撫摸。

     “我的未婚妻,在我大學畢業前已經等了我三年了。

    為了白桦樹皮燈罩,她又等了我兩年多。

    而且和我分開在兩個城市裡。

    她是個好姑娘,我很愛她,也很想她……” 她的手緩緩地從他衣兜裡抽出來了。

     他不由得看了她一眼。

     她低聲說:“都出汗了……” 她這時才覺得身上很冷,很冷,顫抖了一下。

     他看了看手表,說:“我們該分手了。

    ” 她說:“該分手了。

    ” “我送你回家吧?” “不……我離家才十幾分鐘的路。

    你走吧?” “那你……” “我看着你走。

    ” “這何必!” “我曾是你的學生啊,學生對老師總是……或多或少有點感情的。

    ” 他以為她在打趣他,笑了,說:“你言過其實了!我不過幫你補習了幾天功課而已。

    你剛才自己也承認,一無所獲。

    ” “不,今天我有收獲。

    ”她語調十分認真地說。

    說完,又苦笑了。

     “那讓我們正式握手告别吧!”他向她伸出了手。

     她注視着他,搖搖頭:“免了最後這種禮禮貌貌的禮貌吧!我們剛才已經握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