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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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長家。

    全家人仍聚在客廳争論着“返城待業知青大鬧考場事件”的是與非。

    由于這個家庭是市長的家庭,本市發生的任何重大事件,都會在這個家庭内部造成特殊的震動,引起每一個家庭成員的特殊關注。

    這是一個有争論傳統的家庭。

    除了返城後的長女姚玉慧對這種家庭傳統還不習慣,不适應,作妻子的,作兒子的,作小女兒的,全認為他們有責任有義務以各自對重大事件的鮮明态度和立場,施加影響于市長,也是丈夫和父親。

    誰的影響無論直接或間接促使市長在猶豫不決時下了某種決心,作出了某種決定,誰便會感到是一種勝利,一種驕傲。

    小女兒婷婷在這方面表現得尤為踴躍,卻一次也沒有對作市長的父親起到過半點影響。

    某個家庭成員自以為自己的态度和立場對丈夫或對父親起到了影響作用的時候,其實不過是市長本人思想果斷的時候。

    他自己也喜歡與家人讨論某些不屬于機密的事情,尤其是一些發生在本市的重大事情。

    他認為每一個家庭成員都是他了解社會的“特派員”。

    雖然他們各帶偏見,但他卻從不拒絕聽取他們的“彙報”和見解。

    他将丘吉爾作為自己的楷模,因為這位已故的英國首相曾與一個少年認真嚴肅地讨論過關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問題。

     可是今天夜晚這個家庭的情況有些異常,客廳裡氣氛沉悶,往日無所顧忌的民主被市長臉上的怒容吓跑了。

    弟弟站在窗前,背朝家人,撩開窗簾的一角望着外面的黑夜,其實是怕父親的眼睛再盯住自己的臉。

    他俨然以大政治家的權威語調剛剛發表了一通“以狠懲亂”的宏論,沒發表完,被父親狠瞪一眼,識趣地結束在一個逗号上。

     他忽然轉身又說:“這好比大人管教小孩子。

    小孩子淘氣了,大人批評:‘下次不許淘氣啦,淘氣的孩子不是好孩子呀!’結果呢,小孩子下次還淘氣。

    大人輕輕打了他一巴掌,小孩子明白了大人不過是吓唬他,哭鬧起來,大人隻好又哄他,塞給他糖果。

    再下次呢,小孩子仍淘氣。

    因為他知道淘淘氣大人也不至于把他怎麼樣?要是他第一次淘氣的時候,大人就闆起臉,瞪起眼睛,狠狠一巴掌打過去,小孩子一定會牢記這次教訓,絕不敢第二次淘氣了!”說完,兩眼望着父親。

     “那二十幾萬返城待業知青不是淘氣的小孩子。

    ”父親連看也不看他,在客廳的墨綠色地毯上來回踱步。

    一中發生的事,對于他這位本市市長來說,并不是可以輕松進行的家庭讨論的話題。

    這件事清楚地表明了本市二十幾萬返城待業知青目前的心理狀态和明天或者後天可能采取的行為意向。

    它使他感到的沉重壓力,不是他的妻子和兒女們所能理解和分擔的。

    市委已經召開了兩次常委會議,專題讨論解決返城待業知青們的就業措施。

    但兩次常委會都沒有形成哪怕是一項務虛性的決議或方案。

    二十幾萬,一支龐大的待業大軍。

    這不是在幾天内可以解決的問題,也不是在幾個月内可以解決的問題,甚至也不是一兩年内可以解決的問題,也許需要幾年的時間。

    可那二十幾萬需要明天或後天就有工作!他們大多數人的生活狀況無法使他們再等待下去,等待一兩年甚至幾年。

    說服他們等待,請求他們等待,強迫他們等待,警告他們必須等待,鎮壓他們由于艱難的等待而爆發的憤怒情緒,都将無濟于事。

    償還曆史不容拖緩的債務,對一個國家,對一座城市,同樣是咄咄逼人的嚴峻現實!而當處長的妻子,無憂無慮像蜜蜂尋蜜一樣每天都在替自己尋找快樂的小女兒,自以為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一心想進入市話劇團當演員的兒子,怎麼會真正理解他市長頭腦裡進行的種種思考?也許隻有長女玉慧能夠多少理解一些?他看了她一眼。

     她和妹妹坐在同一張長沙發上。

    一人緊靠一端,中間隔着還可以坐下兩個人的距離。

     她正望着父親。

    她的目光在對父親說:“是的爸爸。

    我理解您,所以我一言不發。

    ” 小妹婷婷當即反駁哥哥道:“你的話好像在拿你自己和媽媽作比方。

    因為你小的時候就是那麼一個小孩子,媽媽對你就是那麼一個大人。

    媽媽可是從來也沒有對你狠狠一巴掌打過去的!” 母親坐在姚玉慧和小妹對面的單人沙發上,低垂着頭,似乎在反省什麼。

    兒女們誰也不知道,他們不在家裡的時候,父親對母親大發了一頓脾氣。

     父親停止了踱步,站在母親面前,說:“你今晚臉色不太好,去睡吧。

    ” 他這會兒對她感到有些歉意。

    所謂“師資培訓班”的真相,她并沒有隐瞞他,預先對他講過。

    他雖然也當面表示了反對,但并沒有采取任何組織手段預先加以阻止。

    因為他認為即使真相大白之日,犯錯誤該作檢讨的,也不是他這位市長,更不是他的妻子,而是省教育廳的領導者和批準那件事的某位省委領導者。

    如果招考和錄取工作順利,長女将來的工作也有了理想的着落,他這位作父親的也了結了一樁心事。

    何況他當時還認為,那件事的做法雖然不光明,但在目前情況下,似乎也隻有采取些策略。

    返城待業知青中,一批當年因父親成了“走資派”,而被驅趕到農村去接受思想改造的幹部子女的就業問題,也不是件可以忽視的小事。

    這個問題能夠先一步得到解決,未嘗不可。

    他沒有預料到招考之事會釀成一中的一場強烈風波…… 當妻子的擡起頭,低聲說:“時間不早了,都睡吧。

    責任有省教育廳的頭頭和省裡的某位領導擔着,你這位市長又何必如此坐立不安呢?” “責任?什麼責任?讓誰負責任?”當兒子的對母親的話很不以為然,大聲說:“難道讓省教育廳的領導和省委的某位領導負一中事件的責任嗎?一百五十名幹部子女,當年被迫同一些普通老百姓的子女一塊兒到農村去接受什麼再教育,一塊兒睡大炕,鋤大地,這對他們公道嗎?如今他們比二十幾萬返城待業知青早一點獲得就業機會,有什麼了不得的?如果我是市長……” “住口!”當父親的嚴厲地喝斥道:“就憑你能說出這些話,你永遠當不了市長!當市長的兒子是你這一輩子最大的出息!” 受到喝斥的兒子,又退到窗前去了。

     當母親的卻在喃喃自語:“究竟是什麼人把真相透露出去的呢?……” 弟弟對父親的喝斥心中不服,一手放在窗台上,一手插在褲兜裡,望着母親冷笑道:“媽媽,您何必費心呢?我相信他是一定會被公安局查出來的!也許此刻公安局的警車就正向他家開去。

    如果我有權,對這個人一定要重判!懲一儆百!” “判幾年?以什麼罪名?”姚玉慧終于開口了,她不動聲色地用平靜的語調發問,語調中包含着搶白的意味。

     “蓄意煽動罪!判他十年二十年!”弟弟将受到父親喝斥後的羞惱,全塞在這兩句話的每一個字中了。

     姚玉慧猛地從沙發上站立了起來,宣告似的大聲說:“爸爸,媽媽,我走了!” “都這麼晚了,你還要到哪兒去呀!”母親的目光中表達着請求——好女兒,别将家庭氣氛搞得勢不兩立,劍拔弩張…… “到公安局自首!洩露真相的是我,不勞公安局的警車開到市長家門前!” “你?!……你對誰洩露過?……他?……” 弟弟妹妹不禁對視了一眼,都明白了母親問的“他”是誰。

     “原來如此!我真想不到……”母親盯着她的目光,由請求而變成了無法寬容的譴責。

     “那家夥真可恨!媽,您别生我姐姐的氣。

    姐姐肯定是因為對他缺乏戒心才……”妹妹用主持公道的口吻替她辯護。

     她卻打斷妹妹的話,并不希望獲得什麼諒解:“不,我明确告訴他的!” 母親仍盯着她,不住搖頭,目光那麼冷峻。

    仿佛識破她已不再是自己的女兒,而是一個冒充自己女兒的騙子! 一輛警車鳴叫着從附近的某一條街道駛過。

    漸遠漸逝的警笛聲,似乎提醒市長一家人,一中事件沒有結束。

     弟弟仍像剛才那樣站在窗前,緩慢而無情地說:“姐姐,你不但斷送了自己的機會,也斷送了他人的機會。

    一百四十九名本市的幹部子女們将永遠詛咒和懷恨你的!” “一百五十名。

    應該加上你自己!你不是立場鮮明地站在他們一邊的嗎?”當姐姐的眯起眼睛凝視着弟弟,嘴角浮現出了冷笑,她也以弟弟那種緩慢而無情的語調說:“被他們所詛咒和懷恨,并不能使我感到可怕!被二十多萬詛咒和懷恨,才是我不能寬恕自己的罪過!在開庭宣判這一事件時,我将與你那一百四十九名當庭辯論。

    還有你,我的母親……”她擡起手臂,面對面地指着母親:“我要揭發和控告你,參與了對一代人的亵渎和欺騙!” 母親的一隻手啪地在茶幾上使勁拍了一下,氣得面色青白,說不出話來。

     這時父親又出現了。

    他站在客廳和隔室的門口,一言不發,用從未有過的惱怒到極點的目光,一一掃視着妻子和兒女們。

     客廳裡一瞬間靜得如同真空世界。

     妹妹畏縮在沙發一端,怯怯地瞧着父親。

     母親避開了父親的目光。

     隻有她不避父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