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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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來的。

    那是一種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的呓語般的聲音。

    其實她什麼聲音也沒聽到,那聲音純粹是在她的幻覺之中産生的。

    那是肉體在重壓下發出的無聲的呻吟,是絕望了的意識在崩潰前發出的可憐的尋救的呼号,而絕不會産生所謂的精神力量。

    “精神力量”變成物質力量的奇迹,隻有人在迷信這種轉化的情況下才會發生。

    就像隻有迷信鬼神的人才會看到鬼神一樣。

    當年她就是念叨着那段“最高指示”,扛着一百五十斤重的裝滿麥種的麻袋踏上四級跳闆的。

    當年她本身具有着這樣的力氣,當年她口中不論念叨着什麼都不會被壓倒。

     人的意識是有記憶的。

    它在絕望的瀕臨崩潰的時刻,當年儲存在它記憶中的某種訊号發出了條件反射。

     她的意識一旦本能地捕捉到了那種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飄忽不定的,又遠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語般的聲音,就像饑餓的嬰兒尋找到了可以裹吮的東西一樣,迷亂地亢奮起來。

    母親的乳頭,橡皮奶嘴,自己的手指,對饑餓的嬰兒在一定的時刻起同樣作用。

    意識的亢奮雖然不是“精神力量”,但它的亢奮在某種情況下可以帶動人的運動神經中樞也亢奮起來,帶動人的每一塊肌肉也亢奮起來,帶動人的整個身體也亢奮起來。

     她感覺到那種聲音确實給予了她一些力量。

     水泥地面仍是傾斜的。

     貨車仍在從她身旁開走。

     她的身體仍彎得像一把曲尺。

     她仍覺得一股股血液湧到臉上,凝聚在臉上,停止了流動。

     但她終于邁出了一條腿。

    接着,邁出了另一條腿。

     在幾個男人無比驚訝的目光的注視下,她背負着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像一台被遙控的機械一般,朝倉庫極其緩慢地運動而去。

     四十八公斤的重壓一脫離了她的身體,她就趕快跑出倉庫。

    跑回到貨車那裡。

    她不敢休息一會兒,也不敢站一下,喘口氣。

    她害怕自己身體這種奇迹般的狀态松懈下來。

    她一彎下腰,就連聲說:“快,快,快……”第二個木箱一壓到她背上,她的兩腿就迅速朝前運動。

    她是完完全全墜入了一種亢奮的,機械的,奇迹般的狀态之中。

    似“最高指示”而非“最高指示”,似自己的而非自己的,飄忽不定的,又遠又近的,老太婆的呓語般的聲音,始終萦繞在她耳邊。

    她一次比一次運動得更快了。

     休息的時候,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找不到徐淑芳了。

     倉庫旁的小屋裡非常暖和,爐火很旺,将爐體燒紅了。

    爐蓋上放着一個粗鐵絲架,擺着她的和他們的飯盆,散發出混雜在一起的誘人食欲的香味。

    男人們打開各自的飯盒蓋後,并不急于吃飯,他們一邊盡情嗅着那種混雜的香味,一邊烤火,喝茶,抽煙。

     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見屋裡沒有她,又到外面去尋找,甚至爬上了那節貨車車廂找,卻還是找不着她。

     他回到小屋裡,向衆人:“你們誰看見那個女的在哪兒啦?” 衆人都說沒看見。

     “奇怪,能到哪去呢?”他自言自語地嘟哝,突然大發脾氣,吼道:“你們都給我去找!找不到,誰他媽的也别給我回來!” 他是他們的頭兒,又是他們中最高大魁梧的一個。

    他們見他真發脾氣了,不免有幾分怕他。

    他們都乖乖地離開了小屋,四處找她。

     最終還是他自己将她找到了。

    原來她躲在倉庫裡,躲在幾排木箱後,蜷縮在一堆沒使用過的紗線之中。

    她的雙膝曲收在胸前,她的臉被紗線掩埋着,她的兩條手臂一上一下,癱軟地伸展着。

    她那樣子像一隻伸展着翅膀死去了的小鳥,然而她的全身卻在瑟瑟發抖。

    不是因為冷,她并不感到冷,是因為她全身的肌肉都在痙攣地顫動。

    她的身體經過了三個多小時的亢奮的沉重的耗損之後,此刻是半死不活了。

    她是再也沒有絲毫力氣了,縱然她身下的紗線着起熊熊火焰,她也站不起來了。

    那種荒謬的亢奮狀态徹底過去了,耳邊那種怪誕的聲音逝去了,她的意識完全消散了,她的肉體完全松懈了。

    隻有從她還呼吸着這一點,可以認為她仍活着,連她的呼吸也是痙攣的,一陣急促,一陣微弱。

     他蹲下身去,輕輕推她,不安地問:“哎,你怎麼了?” 她還是那樣子蜷縮在紗線堆中,沒有作出任何反應。

     “你為什麼不到屋裡去,屋裡暖和啊!” “……” “你總得吃午飯啊!” “……” “你是不是在發高燒啊?” “……” 他不知所措地慢慢站了起來,依然瞧着她。

     他突然開口罵道:“郭立強,我操你祖宗!” 她的頭轉動了,露出了掩埋在紗線中的臉。

     她聲音微弱但很惱怒地說:“你……滾!……” 他見她開口說話了,又蹲下身去,像大人哄小孩似的說:“跟我到屋裡去吧,啊?屋裡可暖和了,還有一張床。

    吃飽了飯,躺在床上休息,不比你躺在這兒舒服嗎?” “你……走吧!我……現在骨頭都……散了……一會兒就到屋裡去……求求你……讓我一個人……在這裡躺一會兒……”她說着,又将臉埋進了紗線中。

     他無可奈何了。

    他脫下棉襖蓋在她身上,站起來搖頭歎氣地離開了倉庫。

     二十多分鐘後,她披着他的棉襖,走進了那小屋。

     她見他們已經将爐子圍住了,用目光尋視着,想找一個離火爐不遠,又和他們保持一定距離的地方坐下。

     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從爐旁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将她推到了自己坐的地方。

     她一聲不響地在他坐過的兩塊摞起來的磚頭上坐了下去。

     他默默地替她将飯盒從爐蓋上取下來,放在她膝上。

     她感到餓極了,也不怕燙手,打開飯盒蓋,抓起一個包子就咬。

    這隻手裡的還沒吃完,另一隻手又抓起了另一個。

    三口五口,一個包子就不見了。

    她簡直不像一個女人在吃東西,像一個餓鬼饕餮。

    她吃得兩手是油,滿下巴也是油。

    油從雙手和下巴滴淌在她的衣服上。

    她那樣子,恨不得要将嘴嚼的過程省略,将胃從胸腔内掏出來,将包子一個接一個塞入胃中。

    飯盒裡頃刻就剩兩個包子了,她的胃似乎還空着一大半。

     她忽然有所覺察,停止吞咽,擡起頭來,見男人們一個個都拿着飯盒,目瞪口呆地瞧着她,像瞧着一頭饑餓的母獅子在吃鮮血淋淋的肉,擔心她沒飽,接着會把他們也一個個都吃掉似的。

     她不由得側轉身子,兩手往衣服上擦了擦,比較斯文地吃掉了飯盒裡剩下的兩個包子。

     “真夠吓人的!” “你問她飽了麼?沒飽,我舍出一條胳膊給她吃!” “你?除了皮就是筋,有啥吃頭?” “就你有吃頭?” “那當然!肥的在腰上,瘦的在腿上,她想吃哪兒吃哪兒好啦,我一不怕苦,二不怕死。

    ” 他們拿她開心取樂。

     隻有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在悶頭吸煙。

     她不理他們,起身從爐上拎起水壺,倒了半飯盒開水,重新坐下一邊吃一邊喝。

     這時她才感到身上有些冷了。

    襯衣完全被汗濕透了,毛衣也濕了,棉襖裡子也濕了。

    她被烤得冒着蒸氣,但濕襯衣卻是冰涼地貼在身上。

    如果沒有他們在,她真想将衣服全部脫下來,讓爐火烤暖自己的身體。

     她從頭上摘下了棉帽子,卻連那頂舊的單軍帽也一起帶下來了。

     “嘿呀!從尼姑庵還俗沒多少日子吧?” 他們中的一個油腔滑調地說。

     于是他們全體哈哈大笑。

     她仍不理他們,趕緊戴上單帽,将棉帽裡子翻出來,拿在手中貼近爐體烤着。

     她的沉默,她的容忍,助長了那些男人們對她的放肆。

    而且她越是沉默,他們越覺得不滿足。

    她越是容忍,他們越覺得快活。

    他們是習慣了将拿女人逗笑開心當成正常娛樂的。

    他們是些沒有幽默感,隻有庸俗,沒有羞恥感,隻會競賽下流的男人。

     他們開始講起種種下流話來。

    這種話,由一個人口中說出第一句,就像打呵欠似的,引得其他幾個人也産生了連鎖反應。

    粗俗的,沒接受過文明教育的男人,在這方面各個都有舉一反三的天才。

    某個女人在場,對他們發揮這方面的天才是鼓舞。

    下流話一句接一句從他們口中說出,像螃蟹吐沫,越吐越多。

    他們一個比一個更無恥。

    他們的話一句比一句更不堪入耳。

    他們的話對任何一個女人都無異于變相奸污。

    他們仿佛獲得着一種又滿足又不滿足的快感。

     她這時才明白,為什麼在她今天早晨來幹活之前,郭立強仍那麼堅決地阻止她。

     她猛地站了起來,将飯盒裡的剩水朝他們潑過去。

    他們被燙得失聲叫喊,一個個慌亂地跳起來,向後躲避。

     她抓起一切随手能夠抓到的東西,磚頭,木墩,蜂窩煤,向他們接連不斷地狠狠砸過去。

    她的發洩,比起她當年的教導員姚玉慧在市場管理所的發洩,要猛烈得多。

    如果“金嗓子”劉大文在場,一定會為她鼓掌并高呼“烏拉”的。

    她轉眼由一隻兔子真的變成了一頭母獅,她那種積聚在胸的要和自己的命運一拼的勇氣,此刻全部表現出來了。

    仿佛她若将他們一個個打死,便也戰勝了自己的命運似的。

     幾十塊蜂窩煤朝他們砸光了,碎落滿地。

     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卻一動不動地坐着,看着她盡情發洩。

     她從牆角操起一把拖貨的搭鈎,像古代士兵挺着長矛一樣向他們沖去。

     他們狼狽地紛紛逃出了屋子。

     她失去了進攻的目标,挺着“長矛”在屋裡打轉。

     突然她舉起“長矛”,向吊在半空的煙筒狠狠砸去。

    煙筒分節了,在半空晃來蕩去。

     頓時滿屋青煙。

     她還要将爐子踹翻。

     這時,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才從身後抱住了她。

     “放開我!你放開我!……”她喊叫着,掙紮着。

     他說:“你瘋了!”将她抱得更緊。

     她扔掉“長矛”,低下頭便咬他的手。

    用她全部的憤怒,全身的力量咬他的手。

    那一時刻,她覺得咬的不是一個男人的手,而是一塊堅硬無比的石頭,而是她的命。

    她要将它咬碎。

    由于用着發狠的力量,以至于她緊緊閉上了眼睛,身子都繃得發抖了。

     他不做聲。

    使勁攥着那隻手。

     終于,她覺得自己的牙齒咬進了“石頭”。

    它不那麼堅硬了,碎了。

     她放松牙齒,睜開了眼睛,看見了一隻流血的大手在痛苦地抽搐着,咬痕那麼深那麼深。

    她幾乎從他手上咬下一塊皮肉來。

     “放開我,放開我呀,我這是怎麼了啊!……”她哭了。

     他放開她,向她伸出了另一隻手,低聲說:“還想咬,你再咬吧!” 她一下子蹲在地上,雙手捂着臉,嗚嗚哭着。

     她已經哭過不少次了。

     今天,她第一次感到,哭給她帶來了一種痛快。

     這是她返城後唯一感到痛快的一件事。

     “你必須忍受,”他一邊接煙筒一邊說:“他們就是那樣!要麼,你用什麼東西把耳朵堵上;要麼,你明天别來幹。

    ” 他将煙筒接好,朝窗外看了一眼,走到她跟前,俯視着她,又說:“這僅僅是開始。

    以後,他們可能還會對你動手動腳。

    你還想繼續幹下去,就必須忍受。

    在你之前,也曾有幾個女人來幹過。

    她們不像你,她們不在乎。

    這給她們帶來了好處,她們願幹就幹點,一點不幹也無所謂。

    這兒的活累,很少有女人來這兒幹活。

    他們都願意替來這兒幹活的女人多出把力氣,但那個女人得對他們作出讓步。

    他們認為這是公平合理的,所以他們不感到羞恥……” 她不哭了。

    她的雙手慢慢從臉上放下了。

    他站起來了,她瞪着他。

     她說:“我不需要誰替我多出力氣,我絕不會比他們幹得少。

    我明天還來幹,我要随身帶把刀,誰敢再對我說一個髒字,我就和誰拼命!” “現在你應該理解,我罵你丈夫是有道理的了吧?” “你敢再罵他,我也和你拼命!” ………… 下午上班後,那些男人們在她面前一個個變得規矩多了。

    再沒有一個人敢對她說一句非禮的話,也再沒有一個人敢以哪怕是極微小的輕薄舉動冒犯她。

     人的尊嚴,像人類的和平一樣,捍衛它,它才存在。

    而某些女人們在捍衛自己尊嚴的時候,尤其某些弱女人們在捍衛自己尊嚴的時候,所表現出的不怕一切不顧一切不惜一切的勇猛,是足以令男人們感到慚愧的。

    尊嚴是她們在沒有作母親之前的孩子,不能夠捍衛自己尊嚴的女人也必定不能夠成為一個好母親。

     那些男人們的目光,甚至都不敢與她的目光對視一下。

    她的眼睛裡仍閃耀着一種母獅般的兇猛。

    他們教會了她如何捍衛自己的尊嚴,她糾正了他們對于女人的錯誤認識。

     對于她來說,下午的時間要比上午的時間長得多。

    但是她已不再将四十八公斤重的木箱放在眼裡了。

    正如她不再将那些男人們放在眼裡。

    她想——原來生活中能将人壓倒的東西并不很多。

     中間休息了一會兒,她走進小屋去喝水,他們竟都不敢進屋。

     她喝罷水,一轉身,愣住了。

     郭立強出現在她眼前。

     他說:“跟我回去。

    ” 她說:“不!” “你怎麼能扛得動四十八公斤的木箱!” “不是扛,是背。

    ” “背也一樣!” “我已經背了七十多箱,并沒被壓垮。

    ” “我不能讓你來頂替我幹這麼重的活!我是個男人!” “我需要幹重活,我是個女人。

    ” “難道你需要虐待自己?!” “我需要解救自己。

    ” 他不說話了。

     他默默地望着她。

     她也默默地望着他。

     他又說:“用這種方式解救自己是愚蠢的。

    ” 她回答:“我在這裡比在你的家裡感到自己……更是一個人。

    ” “你胡說!”他惱怒了。

     “不是胡說,”她望着他搖搖頭,苦笑了一下,“是實話。

    ” “你心裡恨我?” “我從來也沒有恨過你,我永遠感激你。

    ” “你究竟要我怎麼辦?” “錄取後,讓我頂替你在這裡的名額。

    ” “我問的不是這件事!” “……” “你究竟要我怎麼辦?” “我沒有權力再對你要求什麼了!” 他又不說話了。

     他朝窗外看了一眼,幾顆腦袋立刻縮到窗台下。

     她卻說:“我該幹活去了!”就朝門外走。

     當她從他身邊走過時,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凝視着她的眼睛。

     他說:“你哭過。

    ” 她說:“沙土迷眼了。

    ” 他說:“别恨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 她說:“我也是。

    ”又苦笑了一下,掰開他的手指,走出去了。

     他在屋裡呆呆站了一會兒,也走出去了。

     他看見她背着沉重的木箱,身子彎成九十度,緩慢地走過來。

     她經過他身邊時,吃力地擡起頭,看了他一眼,作出一種近乎天真的微笑。

     那微笑的含意好像是——你瞧,壓不倒我! 她那一笑使他肝腸寸斷。

     他不忍心再看到她“表演”第二次,一轉身大步走了。

     “你給我站住!” 他聽到了一個人的怒喝。

     他站住了,扭回頭——是那個高大魁梧的男人。

     “你小子不是人!呸!”對方狠狠朝地上吐了一口。

     他無法解釋,也根本不想解釋什麼。

     他心中暗暗發誓:郭立強,郭立強,你一定要考上!你一定要考第一!為了你自己,為了弟弟,也為了她…… 他說:“告訴他們,誰敢欺負她,我找誰算賬!” 他猛轉身離開了貨車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