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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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一個連?……”看來她有不少話,想跟什麼人唠叨。

     “哦……是……”他啞聲回答,覺得嗓子很幹,直想逃。

    他往起站了一下。

     “你怎麼不嗑爪子呀,是和我們志松一批返城的?” 他不得已又坐了下去。

    總不能像個賊似的逃掉,得走得體面點。

    他這麼想,便對老太太點了一下頭。

     “唉……”老太太長歎一聲,愁容滿面地說,“你們這些孩子啊,可真讓當父母的操不完的心啊!你們在北大荒的時候,當父母的晝盼夜盼,盼着你們有一天能返城。

    這不,你們忽拉一下全回來了,一個個老大不小的,家裡沒個住處,自己沒個工作,待業到哪天是頭哇?你們好幾十萬,城裡一下子也沒那麼多現成的工作讓你們幹呀!聽街道的幹部們開會時講,城裡還有十多萬待業的呢……” 那少女進屋了,打斷老太太的話說:“媽你又叨咕,好像我哥返城了,倒給你添了愁根似的!”邊說邊俯下身去逗弄孩子。

     “媽,您瞧他笑呢,他笑呢!你可真好玩啊!不許吮手,不許吮手,不許……”少女喜歡地想将孩子抱起來。

     “唉呀煩死了!他又沒哭,你抱他幹什麼!”老母親推開女兒,望着他這位“客人”繼續唠叨:“愁不愁死!我們志松還抱回一個孩子,說是和他同連隊一個知青的孩子,托他撫養的。

    他又不是個結了婚的女人,怎麼就能代人撫養孩子呢!我聽了就有點不相信。

    這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我真是犯疑啊!可兒子大了,也不好追三問四的了……” “媽!……”女兒制止母親說下去。

     “别管我!對你哥一個連隊的人說,又不是對外人說。

    ”老太太擡了一下手,那孩子又将小被蹬開。

    老太太連忙再給孩子蓋好小被,仍舊用雙手輕輕壓住,望着他說:“你大概準能知道點底細吧?要是知道,就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娘。

    無論這孩子是怎麼回事兒,大娘都不會責怪志松的……我這當媽的,天天給這孩子喂奶喂水,洗屎布洗尿布,心裡邊卻一片糊塗……我……我不好受哇……”老太太扭過臉去。

     “媽,瞧您!……”女兒摟着母親的肩膀,用自己的手去擦母親臉上的眼淚。

     老太太輕輕推着女兒:“劈柴去,去!” “斧頭讓木柴夾住了!”女兒小聲說。

     “我幫你拔出來!”他一下站起往外就走。

     他走到院裡,少女也跟到了院裡。

    他往院外走,少女叫住了他:“哎哎,你這個人可真是的!不幫我把斧頭拔出來了?” 他猶豫一下,彎腰用雙手握住斧柄,連同夾住斧頭的那塊木柴高高舉起,狠狠砸下,幾下便将那塊木柴劈開了。

    他扔下斧子,直起了腰。

     “看來劈柴你還挺行的呢!”少女對他大加誇獎,發現從他兜裡掉到地上的匕首,撿起來欣賞了一會兒,奇怪地問:“你身上帶着它幹什麼?我哥哥也有一把,從北大荒帶回來的,不過沒有鞘。

    ” 他默默從她手中拿過匕首,一言不發,轉身便走。

     “你的腿,是在北大荒受了傷?”少女低聲問,跟在他身後送他。

     他還是一言不發。

     少女将他送出小院,依着院門又問他:“你叫什麼名字啊?我哥哥回來後,要不要告訴他去找你?……” 他完全可以一言不發地就那麼走掉了。

    但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麼,竟站住,回頭望着她,說了這麼一句:“不必告訴他,我會再來找他的……” 說罷,颠着腳步走了。

     他剛剛拐過這條不成其為街的街口,迎面碰上了他要實行報複的人。

     他們像棋盤上互相逼住的兩個卒子。

     他右手插入了衣兜。

     “我想到你可能會來找我的。

    ”王志松直視着他,“我聽說過你從前大名鼎鼎的綽号。

    ” 他心中的仇恨,剛才在他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情況下,似乎被一個老太太唠唠叨叨的話和慈祥親切的對待平息了許多,由于面對面地遇到王志松,又倏然增強起來。

    他插在衣兜裡的右手緊緊握着匕首柄,踮着腳,一步步向對方走近。

     王志松不動,直視着他,毫不畏怯地說:“離我家太近了。

    ” 他站住了。

    一時不明白王志松這句話的意思。

     “也許熟人看到,會跑到我家去告訴我母親和我妹妹,她們會受到驚吓。

    ”王志松鎮定地解釋。

     孝子之心無論在任何時刻都具有打動人的力量。

    郭立偉的心弦像被誰的手指輕輕撥動了一下。

    對方的母親剛剛還把他當作“客人”,唠唠叨叨地跟他說了那麼多不見外的話,他不能不考慮對方的話。

     “我們到路基那邊去!”他低吼了一聲。

     王志松朝路基望了一眼,點點頭,轉身踩着碎石蹬上了路基。

     “是好樣的你别溜!”他緊跟在王志松身後。

     一個正常人的蹬坡速度畢竟比一個颠足者的蹬坡速度快得多。

    王志松聽了他的話,等着他跟上來。

     他們差不多并肩蹬上路基,同時跨過鐵道,走下路基另一側。

     他腳下碎石滾動,差一點使他重重地跌倒。

    王志松伸出一隻手,及時扶了他一下,他才沒有滾下路基去。

     當他們的雙腳都接觸到地面後,又開始互相盯視着,對峙着。

     一陣長久的沉默。

    他握刀柄的手出汗了。

     他無法忍耐這種沉默,終于爆發般地吼叫起來:“你他媽的動手哇!” 王志松的眉頭聳了一下,說:“你打不過我,何況是你找到我頭上要打架的。

    ” 王志松的話剛說完,他便兇猛地撲了上來。

     他們像在戰場上殊死搏鬥的敵人似的,立刻扭打在一起。

    打了半天,難解難分,誰都沒占什麼便宜。

     王志松是在讓着他。

    他完全可以将對方打倒在地,打得對方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

    但他不願那樣。

     如果我是他,我也肯定會像他一樣,找到一個什麼人頭上打這一架——這種想法從一開始就盤繞在他頭腦中,擺脫不開。

    他認為自己的報複無可指責,對方來向自己報複也無可指責,他和對方都是在履行什麼。

    這種履行都不是目的,也不能稱之為手段,一種行為而已,一種有血性的男人們必然的行動。

    昨天自己有理,今天對方有理,所以他不忍傷害對方。

    昨天對方的哥哥表現出甚至可以說是高貴的讓步,今天他要向對方表現出同等的讓步。

     郭立偉一開始并不想動刀。

    而當他明白自己隻靠拳頭不可能擊倒對方,想動刀的時候,刀早已掉落在雪地上了。

    對方卻沒有發現。

     他又一次向對方撲去,碎石子被他蹬得滾動了一片,沒遭到王志松還擊,便絆倒了。

    他趁機從地上抓起匕首。

     他嗖地将匕首拔出鞘,像頭兇猛的獒犬似的,直朝王志松刺。

     王志松機敏地閃過,順勢擒住了他的腕子,拼力一扭,匕首落地。

     這個返城知青激怒了。

     他狠狠一拳朝複仇者當面打去,對方後退數步,還是站立不穩,倒下了。

     對方剛欲爬起來,他躍到對方跟前,擊出了更猛更狠的第二拳。

     第三拳,第四拳,第五拳,第六拳,…… 他雙拳左右開弓,如同一個拳擊運動員,将對方的頭當成了練拳的沙袋。

     對方雙手撐在雪地上,又作了一次掙紮,站不起來了。

     對方的頭慢慢擡起。

    王志松吃了一驚。

     一張鮮血橫流的臉! 王志松喘息着,面對自己雙拳“創造”的“傑作”,像一個孩子面對自己糊塗亂抹成的一幅可怕圖畫,目瞪口呆,對自己的恐懼超過了對鮮血的恐懼。

     我怎麼這樣狠?!…… 他的雙拳依然緊握着,卻開始不能控制地發抖了。

     在那張鮮血橫流的臉上,一雙不甘屈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瞪着他。

     他心間一陣悸顫。

     “我不能被你殺死!……”他望着那張臉喊叫道,“我不能被你殺死!我死了,我母親和我妹妹,還有那孩子,他們怎麼辦?!他們如何生活下去?!你這個混蛋!……” 那雙眼睛仍舊那樣地瞪着他。

     “你不是要複仇嗎?你他媽的捅我一刀吧!我可以站着不動,挨你一刀!但你不能殺死我!……”他繼續喊叫,并轉過了身去,“你這個混蛋!你他媽的捅啊!你複仇吧!你流了多少血,我用多少血還你!……” 他身後一點聲息也沒有。

    他想象着對方正悄悄爬起來,緊握那把匕首,向自己一步步走近。

     他一動也未動。

     “慢!……”他憤恨地高叫道,“你得讓我把我要說的話說出來!那個和你哥哥結婚的姑娘,曾和我在北大荒相愛了整整四年!我的父親是鐵路上的一名扳道工,三年前被火車軋死了。

    我父親的單位,為了照顧我們的家庭生活,替我辦理了返城手續。

    可是我沒返城,我讓她頂替我的名義返城了。

    因為她當時得了嚴重的肝病,我怕她會病死在北大荒。

    離别的時候,我要求她等我三年。

    三年後,我仍無返城的希望,她可以與别人結婚。

    她答應了。

    我們彼此立下了誓言:三年内,誰背叛了我們的愛情,另一方,将在對方的婚禮上送去一架花圈,表明我們愛情的死亡,也是對背叛愛情的一方的懲罰!我為她留在北大荒!我心中隻有她一個姑娘,我拒絕過三個姑娘真誠的求愛,我幾乎天天做夢都在想她!别人嘲笑我,說我想她快得了精神病。

    我日日夜夜盼望着有一天能夠返城,和她結婚,作一個無比愛自己妻子的丈夫。

    可是如今我返城了,她竟和你的哥哥結婚了!我們分别才兩年多她就變了心!我恨她!……” 他胸膛裡一股風暴在呼嘯,他還有許多話要說,但他什麼話也不想說了。

     他期待着背後挨一刀。

     卻經久沒感覺到什麼。

     “你他媽的捅吧!……”他忍耐不住,猛地轉過了身。

     對方已不知何時走掉了。

     雪地上留下一行腳印,還有那把匕首。

     一列載着圓木的火車馳過。

     他從地上抓起匕首,發洩地朝火車抛去。

    匕首紮在圓木上,被火車帶走了。

     車頭噴出的霧氣,将他籠罩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