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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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隻有哥哥才是在他感到活得太累了的情況之下,能夠随時讓他依靠一會兒的人。

     他發誓,要與這個社會再進行一次非暴力的較量。

    要在社會的強大控制下将哥哥争奪到自己身邊來。

    要給哥哥弄到一張城市戶口卡。

     那一張硬紙片,當時在城市不公開的浮動的價碼,是一千五百元至兩千元,或許更高些。

     那是不在市場進行的買賣。

     他開始為各種各樣的人做家具,做各種各樣的家具。

    那都是些可能與一張硬紙片有直接或間接關系的人。

    他每天下班後,胡亂吃點東西,就又開始比在廠裡還緊張的勞作。

    天天幹到後半夜。

    究竟做了多少家具,自己也記不清,但完全可以擺滿一個大家具商店是毫無疑問的。

    大立櫃、高低櫃、酒櫃、床頭櫃、單人床、雙人床、梳妝台、寫字台、沙發、茶幾、圓桌、方桌、八仙桌、高椅、矮椅、太師椅……從大到小,什麼他沒做過? 那個區知青辦專管往病返申請書上蓋章的貪得無厭的家夥,費盡心機才被他釣上鈎。

    他首先暗暗打聽到那家夥的姓名,然後伺守在知青辦門口,注意每一個上下班的人,按照别人對他描述的特征,單方面地認識了那張似乎是個正人君子的故作莊重的臉。

    他曾聽人講過,起碼有一個班的下了鄉的姑娘,為了在她們的“病返申請書”蓋上掌握在這人手中的那顆圖章,為這個人而“獻身”。

     這人是一個掠奪美麗的“海盜”。

     容貌不美麗而又确實有病不适應在農村“脫胎換骨”的姑娘,在他那裡是不會獲得任何同情的。

    這人不憐憫眼淚,而對容貌美麗的下了鄉的姑娘,隻要被他看上,就絕不會輕易放過。

    掌握在他手中的那顆圖章,對她們是誘惑力無比的。

    落入他獵套的姑娘,猶如貪吃的猩猩尋找到的甜蜜的果子。

     然而他卻沒有被一個姑娘控告過。

     因為某個姑娘一旦對他進行控告,那麼她返城的希望将會永遠落空,她付出的将會白白付出。

    而且意味着她失去的将不僅僅是貞操和名譽。

     企圖“偷渡”者是沒有勇氣控告“海盜”船的大副的。

     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裡,“美麗”可悲地成為貶值的通貨。

    它能夠交易到的最合算的東西是一張“船”票! 家具廠的颠足的青年木匠,在區“知青辦”馬路對面的人行道上,第一次看到那家夥時,真恨不得奔過馬路去,直奔到那家夥跟前,對那家夥大聲說:“為了姑娘們!……”然後用尖刀在那家夥臉上劃個十字。

     但是他已許久身上不帶尖刀一類的兇器了。

    即使帶了,他也不會那麼做。

    他必須與那家夥結識,他得利用掌握在那家夥手中的那顆圖章。

    為了哥哥,也為他自己。

     他用三個早晨的時間學會了騎自行車。

    在第四天的傍晚,當那家夥下了班走出“知青辦”不遠,正欲跨過馬路時,他騎着自行車将那家夥撞倒了。

     那家夥被撞得不算特别重,但也不算輕。

    他分寸把握得恰到好處,結果令他頗覺滿意。

     那家夥從路上爬起後,先是大罵了他一通,接着抓住他的車把不放,裝出昏眩欲倒的腦震蕩的症狀…… 這正中他下懷。

     一幕動亂年代的卓别林風格的小小喜劇就這樣開始。

     他惶恐不安地攔了一輛汽車,将那家夥送到了醫院。

     那家夥非要住院不可,這也正中他下懷,他不逃過失地留下了自己的工作證。

     重要“情節”發展自然,增強了他對“結尾”的信心。

     第二天他拎着很可觀的諸樣食品去看望。

     第三天如此。

     第四天如此。

     第五天如此。

     次次誠惶誠恐,好像契诃夫筆下那個不幸往将軍靴子上啐了口痰的小官吏。

     第六天醫生強迫“腦震蕩”患者出院了。

     他租了一輛小汽車,陪送回家。

     隔幾天,他登門探望。

    依然是誠惶誠恐,依然拎着很可觀的諸樣食品。

     他像個食品推銷員似的,接連不斷地往對方家裡送食品。

    木匠手藝就是印錢的機器。

     好吃的東西也能治療“腦震蕩後遺症”。

     對方的老婆開始對他表示微小的歡迎,對方也不再很明顯地厭惡他了。

     條件成熟了。

     于是有一次,在對方的家裡,他環視着他們的家具,用批判的口吻說:“你們家住的房子不錯,可惜家具都太老太舊了。

    ” 于是從那天起,一下班,他就買了面包邊吃邊匆匆往對方家走。

     他用最細緻的手藝和當時最新穎的樣式淘汰了他們家一半的舊家具後,開門見山地提出了他的請求。

     “病返?……男的女的?……” 他明明說的是為自己的哥哥辦理“病返”,可對方卻好像沒聽明白似的。

     “我哥哥……” “噢,哥哥……那麼是男的啰……” “男的……” “唉呀,這事不容易呀!如今想走‘病返’這條路回城的知青太多了呀!……” “求求您啦!今後我就是您家的木工,您什麼時候需要我做什麼,隻要通知我一聲,我一定來……” “這……有了什麼機會再說吧!” “您可千萬要記在心上啊!” 懷着莫大的希望,他使他們家的家具全部煥然一新。

     以後他又開始給他們的至愛親朋做各種各樣的家具。

     當他第二次試探着問及哥哥“病返”的事時,對方搪塞地回答:“我那顆章子,不能随随便便地蓋呀!有個原則問題……” “您是不想幫忙了?” “以後再談好不好?你可答應我這個大衣櫃半月内就做成的呀!……” 一天,他信步走入一家委托商店,不由得呆住了——他做的好幾件家具都擺在那裡,标以最高價格…… 第二天,他拎着一個紙盒子,出現在對方的辦公室。

     “你怎麼可以到這裡來找我?……”對方有些惱怒。

     見辦公室沒有旁人,他插上了門,将紙盒子小心翼翼地放在辦公桌上,神秘地說:“我給您帶來些好東西。

    ” “你怎麼可以……為什麼不送到我家去?”對方動心地盯住紙盒子。

     他不露聲色地打開了紙盒蓋,裡面是一堆血淋淋的東西。

     “什麼?……”對方恐懼地後退一步。

     “豬心、豬肝、豬肺、豬肚兒、豬腰子、豬舌頭、豬耳朵、豬……” “豈有此理,我從來不吃這些讓人惡心的東西!” “比你還讓人惡心嗎?” “你!……” “聽明白了,我今天要你在這份病返申請書上蓋章!如果你不蓋,三天之内,我就拎着這個盒子到你家去,送給你老婆,裡面裝的可不是豬下水了,而是人下水,你的!我說到做到!你逃不出我的手心!……” “……” “蓋章!”他說着從兜裡掏出病返申請書放在辦公桌上。

     “你……真是瘋了!你竟敢威脅我……”對方一步跨到桌前,伸手去抓電話。

     對方的手抓住了電話聽筒,他的一隻手也有力地抓住了對方那隻手,嘲笑地說:“要往公安局挂電話?〇九七〇六,這個号碼我比你熟悉,要不要我替你撥?……” 對方木然地瞪着他,仿佛被什麼超然的力量定住,一動也動不了似的。

     “公安局的人大概不會來那麼快吧?在他們到來之前,我想我早已把你肚子裡那些肮髒的東西裝在這紙盒裡了!幹這個我是快手,就用這把刀……” 他從腰間拔出了一柄尖刀,冷笑着抛了一下,接住後,用刀尖在對方腹部鄭重其事地比劃起來。

     他當時太想來真的了! “别……”對方的臉都變白了。

     “蓋章!”他低吼一聲。

     “你……放開我的手……”對方哀求着。

     他緩緩地放開了對方那隻手。

     對方立刻慌亂地拉開抽屜,拿起圖章,往印盒裡按了一下,在病返申請書上蓋了一個血紅的章印。

     他拿起那張紙,很有耐心地等章印幹了後,才折起來揣進衣兜。

     對方的手還握着那顆圖章。

     在對方仍發呆的狀态下,他用刀尖在對方那富态女人一般的胖胖的手背上劃了一下。

     那隻皮膚保養得很嫩的手背上立刻出現了一道血線,緊接着血流不止。

     圖章掉在桌子上。

     他平靜地說:“往印盒裡滴。

    你蓋的這印章不太清楚啊!” “我重蓋,我重蓋……”對方用帶哭腔的語調說,另一隻手捂住了出血的那隻手。

     “往印盒裡滴!” 對方一哆嗦,趕緊照辦。

     他收起刀子,将紙盒蓋上,又說:“帶回去讓你老婆做了嘗嘗吧,豬下水并不那麼令人惡心。

    ”說罷,不慌不忙地朝外走。

     他走到門前站住了,轉回身,警告對方:“今天這件事要是被第三個人知道了,我饒不了你!”說罷,打開門鎖,推門悠然而去。

     門外長凳上坐着三個姑娘,其中一個姑娘不無吸引人之處。

     他不禁看了那姑娘一眼,心中對她比對另外那兩個不好看的姑娘充滿了更多的同情…… 至少可以體面地布置二十個家庭的做工精細的家具,終于換到手了一張返城卡。

     分離多年的兄弟倆終于重新生活在同一個屋頂下了。

     那一段日子,雖然也有無盡的憂愁和煩惱,但他還是感到内心充實了許多,生活像是增添了依賴和希望…… 當哥哥将打算結婚的想法告訴了他之後,他是多麼高興啊!為哥哥高興,也為他自己高興。

     他就要有個嫂子了!家中就要有個女人了!女人,女人,沒有一個女人,任何一個家庭,都不是完整的家庭!人類是首先創造了“女人”兩個字之後,才想到同時應該創造“家庭”兩個字的!女人,對男人們來說,意味着溫暖、柔情、撫慰、歡樂和幸福。

    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男人的幸福,而隻有女人們帶給男人們,并為他們不斷設計、不斷完善、不斷增加、不斷美化的幸福。

    他和弟弟都早已經到了不但被别人視為、也被他們自己意識到是一個“男人”的年齡了! 有一個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