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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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員瞪着她說:“你也得跟我們走!” “我?……我為什麼要跟你們走?!” “别喊!叫你跟我們走,你就得跟我們走!” 劉大文說:“她與我無關。

    請你們對她說話有禮貌點,她是我在兵團的教導員!” 對方諷刺道:“教導員?教投機倒把的?因為有她這樣的教導員,才有你這樣肆無忌憚的投機倒把分子吧?” 他們周圍已圍了一圈人,人們哄笑起來。

     “你看那女的,還叼根煙呢!” “瞧她這一身,不軍不民,不土不洋!嘿,靴子還是平底兒的!這算是哪一派時髦?” “剛才那個男的還給那個女的點煙呢!” “唉,今後社會上有了他們這一批呀,治安成大問題喽!” 人們的奚落、嘲笑、侮辱,像一鍁鍁石塊朝這兩個返城知識青年劈頭蓋臉地揚過來。

     劉大文被激怒了,吼道:“你們他媽的家裡就沒有一個返城知識青年嗎?” 這句話起了作用,人們安靜了,有些人默默轉身走了。

     為首的那個市場管理員卻說:“得啦,你别争取同情了!我們家也有返城知識青年,兩個,可沒一個像你們這樣的!”他用手一指姚玉慧,“我女兒不像你,一返城就變成這樣子,像隻換毛的野貓,還叼根煙卷,還冒充什麼教導員!”又用手一指劉大文,“我兒子也不像你!一盒煙多賣三毛錢,你這叫牟取暴利你懂不懂?我接連注意你兩天了!你要是偷偷摸摸地,我也就睜隻眼閉隻眼,裝看不見。

    可你嗓門比所有的人都高,你這不是往我們眼睛裡滴眼藥水嘛!……” 另一個市場管理員說:“别跟他們扯淡!帶他們走!” 劉大文内疚地瞧着她。

     她這時反而無所謂,将手中那支煙朝地上一扔,踩了一腳,對劉大文說:“咱們别在這兒被展覽了,跟他們走!” 于是,一個市場管理員走在前邊,兩個返城知識青年跟在後邊,另外兩個市場管理員一左一右夾持着他們,分開人群,向夜市外擠去。

     他們就這樣被帶到了市場管理所。

    那裡的幾個男女管理員,紛紛打量了他們幾眼,照舊各幹各的事。

    有的抽煙,有的剪指甲,有的織毛衣,有的下棋,還有一個,用一根火柴棍專心緻志地掏耳朵,而且還用另一隻手接着,好像能掏出一顆珍珠,怕落地摔碎似的。

    那三個帶他們進來的人,一個蹲到爐前去烤火。

    一個用手套墊着,将爐蓋子上的飯盒拿到辦公桌上,打開飯盒,坐在一把椅子上,津津有味地吃飯。

    第三個對他們說:“别站在屋當間礙事!”将他們推到一個牆角,就走到下棋的那兩個身旁,俯下身,雙手撐着膝蓋觀棋。

     誰也不理他們,他們實際上等于面對牆角被罰站。

     劉大文轉過身,朝牆上一靠,從兜裡掏出剛才開封了的那盒煙,低聲說:“他們抽,咱們也抽!咱們抽的還比他們抽的高級呢!”說罷,向她遞一支,她搖頭。

    他自己叼上了。

     “不許抽煙!”一個人走過來一手打掉了他叼在嘴上那支煙,接着從他兜裡掏走了那一盒,狠狠瞪他一眼,說,“到了這地方,隻許我們抽煙,不許你們抽煙!” 劉大文聳了一下肩,說:“我并不想抽煙,隻想聞聞煙味。

    你們抽對我也一樣。

    ” “是嗎?”那個人笑了,笑得有點不懷好意,慢條斯理地說,“這點小方便,我可以照顧你。

    ”用手指從煙盒下往上一彈,彈出一支煙,低頭輕輕一叼,銜着,點着後,深吸一大口,緩緩對着劉大文的臉吐出一縷青煙,問:“好聞麼?” 劉大文使勁抽了一下鼻子,鄭重地回答:“您有口腔炎吧?” 那個人笑了,伸出一隻手,侮辱地在他鼻子上扭了一下:“你長了個狗鼻子。

    ” 兩個下棋者中的一個,朝這邊擡起頭,望着那個人問:“什麼牌的?” “鳳凰的。

    ”那人轉身離開了。

     “來一支。

    ” 于是那人抛過去一支。

     “我也來一支。

    ” 于是那人又抛過去一支。

     “鳳凰的呀?也給我一支呀!”那個四十來歲的、織毛衣的女人,放下了毛衣。

     那人瞟她一眼,嬉皮笑臉地說:“你又不會抽,犯的什麼瘾啊!” “你管我犯的什麼瘾呢!”女人跳起來,将一盒煙搶了去。

     那人從背後攔腰抱住女人,說:“不還給我,我可就把你按倒了!” 女人笑罵道:“你敢!你敢!你這兔崽子手往哪兒摸呀!” 于是他們全體哈哈大笑起來。

     一個高叫:“按倒!按倒!” 另一個酸溜溜地大聲說:“到底是搶煙啊,還是搶人啊!” 劉大文饒有興趣地瞧着他們鬧成一團,不無羨慕地說:“我要是能分配到這個市場管理所工作,也就心滿意足了!”見姚玉慧緊皺眉頭,又說,“教導員你要是看不慣,還是臉朝牆吧,我是挺愛看的!” 她真是實在看不慣,也從未看見過這種情形。

    多年的兵團教導員工作,使她看不慣許多事情,不能容忍許多事情。

    這種男女之間的胡鬧,她認為簡直是當面對她進行的最嚴重的侮辱,比剛才在夜市場受到的侮辱更甚十倍! 女人被那個男人按倒了,卻仍緊抓那盒煙不放;其他人極為開心,鼓勵着這種胡鬧發展下去。

     她的臉變得紫紅紫紅。

     她看見桌子上有電話,趁他們沒注意,迅速走過去,一把抓起了電話,非常快地撥完了号碼。

     “放下電話!”一個人對她吆喝了一聲。

     “我給市長打電話,我是他女兒!” 她本不願亮出這張“王牌”。

    但她看出來了,如不亮出這張“王牌”,不知自己還會受到什麼無法忍受的侮辱,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個鬼地方。

     她要逃避傷害了她的現實。

    卻沒有進一步想到,她所受的傷害,比起返回這座城市的二十幾萬知識青年來,不過是微小的擦痕。

     她的話,把他們全體都鎮住了。

    就在他們将信将疑的時刻,家裡有人接電話了,是弟弟。

     她對着話筒大聲說:“我不要你接電話!我要爸爸親自接電話!……爸爸,我……我……” 她拿着話筒,再也忍不住,哭了。

     “你在哪兒?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你快說……”話筒裡,傳來父親不安的、急切的詢問。

     她再說不出一句話,也不能停止哭。

     他們中的一個,看來是個頭頭腦腦,終于從呆愣狀态中反應過來,立刻走到她跟前,從她手中畏縮地拿過話筒,怯聲問:“您是姚市長嗎?我是市場管理所,對,您的女兒這會兒正在我們這裡……您先别生氣啊,請讓我對您解釋一下……是,是……我不解釋了……是……發生了一點小誤會,我們并沒有把她怎麼樣……您不必派車來,我們保證立刻就找輛車把她送回家!……”他放下電話,轉身一一瞪着帶她和劉大文來的那三個市場管理員,吼道:“你們搞的什麼名堂?自讨苦吃!還不快去攔一輛車!要攔小汽車!” 那三個人驚慌失措地看看她,匆匆走出去了。

     那個小小的人物,馬上換了一副和顔悅色的面孔,低三下四地對她說:“真是的!這算怎麼一回事兒呀!我們那三個同志太沒經驗了,使您受委屈了,我們……” 如果他不是那麼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臉,她心中的怒氣還不至于爆發出來。

    可他偏偏裝出那麼一副低三下四的嘴臉! 她感到再也忍無可忍了。

     她突然叫喊:“滾開!” 對方吓了一大跳,灰溜溜地退到一邊去了。

     其餘那些人,仍在發呆。

     那小人物确實感到事情有些不美妙了。

    他又湊到劉大文跟前,說:“您這位同志作證,我們并沒有把她怎麼樣呀!……” 劉大文不動聲色地伸出一隻手:“把我的煙還給我!” “當然,當然……”那人旋轉着身子,四處尋找,發現劉大文的書包在一把椅子上,一步跨将過去,拿起來讨好地還給了劉大文。

     劉大文接過書包,大大咧咧地往肩上一挎,朝那個女人翹了翹下巴。

     那人就轉身去看那女人,見她手中還拿着那盒煙,便走過去從她手中奪了下來,并一一奪下了拿在另外幾個人手中的,因為剛才那場胡鬧沒來得及點着的幾支煙,插進煙盒,替劉大文揣入兜裡。

     劉大文推開他,冷笑道:“你們并沒把她怎麼樣?你們還要把她怎麼樣?她是我在兵團時的教導員,我們在兵團時要稱她營首長的!可你們那三個混賬東西,卻在夜市場當衆侮辱她!……” “這不應該,這很不應該……”那人諾諾連聲。

     不再是教導員的女教導員,驟然間對這個地方産生了無法遏制的憤恨。

    她突然捧起電話機,高舉過頭,狠狠摔在地上。

     話筒先落地,話機砸在話筒上,将話筒從中間砸斷,話機外殼也碎了。

     她卻并不感到充分發洩了憤怒,又捧起桌上的飯盒狠狠摔在地上。

    飯菜遍地開花。

     她要把這地方毀滅,可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好摔了。

     她兇狠地瞪着他們,劇烈地喘息着。

     他們完全被震懾住了。

    他們以為市長的女兒肯定有點精神上的毛病。

    無跟的靴子,呢大衣外披着破舊的兵團黃大衣,這種穿着就夠古怪的了!他們怎麼就沒瞧出來呢!教導員之說,毫無疑問是那個倒賣香煙的小子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可市長的女兒怎麼又會跟這樣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子攪在一塊兒呢?唉唉,知識青年中,什麼匪夷所思的事兒沒有啊!再說,市長這女兒也其貌不揚…… 劉大文兩根手指夾着煙,吞雲吐霧,幸災樂禍地瞧着他們,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我們并沒把你怎麼樣啊!……”那小人物又嘟哝了一句。

     劉大文喝道:“你還敢這麼說!” 他立刻緘口。

     這時,那三個人回來彙報:“攔住一輛公安局的吉普車,在外邊等着呢……”見屋裡的情形大不對頭,面面相觑。

     劉大文将抽了半截的煙盛氣淩人地往地上一扔,輕蔑地掃了他們一眼,說:“教導員,我們走!”高傲地摟着她的肩膀,像摟着情人的肩膀一樣,從他們面前檢閱般地走過,一腳踹開門,揚長而去。

     門外果然停着一輛公安局的小吉普車,紅色獨眼還在無聲轉着。

     那小人物送出門外,替兩個返城知識青年打開車門,心懷不安地繼續解釋:“這完全是誤會,請代我向市長同志問好……” 姚玉慧不理他,對劉大文說:“我不坐車!” 劉大文附和道:“對,我們不坐這輛公安局的警車,好像我們是罪犯似的!”又轉臉看了那小人物一眼,奚落地說:“我們絕不會代你向市長同志問好的!” 他們如一對散步情人似的走了。

     拐過街角,劉大文将手臂從姚玉慧肩上放下,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無比開心,笑彎了腰。

     “你笑什麼?……”她闆着臉問。

     他卻笑個不停。

     “别笑啦!”她喝斥他,自己卻忍俊不禁,也無聲地笑了。

     她羞愧地說:“我剛才真像個瘋子是吧?我想我剛才是有點……歇斯底裡大發作……” “啊不,你可千萬别這麼想。

    ”他終于忍住笑,非常莊重地說,“教導員,你剛才表現得出色極了,風度大大的!” “因為披着你這件破大衣?” “因為你把他們統統都給鎮住了!” “主要是因為你的書包又回到了你身上,你才這麼贊美我吧?” “那你把我看的太狹隘了,是因為你的勇敢。

    ” “勇敢?哼!……”她向前走去。

     “是勇敢!”他肯定地說,跟在她身旁走着,又要摟她的肩膀。

     她将他的手臂打開了。

     他的情緒卻有些興奮得古怪,仿佛剛剛看完了一場好電影,按捺不住地要加以評論。

     他侃侃而談:“你知道,你拿着電話聽筒哭的時候我心裡想什麼?我想我們在北大荒鍛煉了十一年竟還那麼沒出息,我們的教導員竟還是個小女孩!可你把電話摔了的時候,我真想親你!接着你又摔飯盒,我真想大喊:‘教導員萬歲!’就像那一年在水庫工地上,你敢于不把團長當成回事兒,下令放我們回各連隊時的心情一樣!你自己還記得嗎?有多少知識青年圍在你的帳篷外,蹦着高喊:‘教導員萬歲’啊!……” 她當然記得。

    那是她個人反叛史上的一次輝煌戰役,也是一次大的自豪和大的驕傲,她怎麼能忘記呢? 她卻搖了搖頭。

     “你不記得啦?對你說句坦率的話,教導員,隻有兩次你真正使我産生了一點敬意。

    一次就是當年那件事,一次就是今天這件事……” 她嚴肅地說:“你的話簡直使我懷疑,你是在慫恿我明天開始殺人放火!” “你怎麼把我想得那麼壞啊!”劉大文叫了起來,“我自己不會去做的事,從來不慫恿别人去做!但是在需要的時候表示出一點憤怒,總不算過分吧?” “那你自己當時為什麼不表示出一點憤怒來呢?”她好像問得很天真,其實是在挖苦他。

     “我?……可惜我不是市長的女兒啊,不敢。

    ”他歎了口氣。

     “鼻子還疼嗎?” “鼻子是無所謂的……我要是能當上一個市場管理員有多幸福!” 不知不覺,他們已走過了五條橫馬路,快走到她家了。

     她站住,将大衣還他。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