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關燈
哪怕自己什麼話都不說,隻默默地望着他,哪怕也不必望着他,隻默默地垂下頭去,将傾吐内心話語的時機轉讓給他,對他都會意味着是一種平等的感情上的回報。

    可是她偏偏好像一個感情方面的吝啬鬼,一頭冷血動物,什麼也不給與,什麼也不回報。

    她也明明白白地看了出來,他内心裡當時是受了多麼大的委屈,多麼嚴重的傷害。

     而她卻仍要喋喋不休地繼續說下去:“你是知青副連長,你們連是五好連隊,你肩上的擔子不輕的。

    一個連隊各方面的工作有無成績,首先取決于這個連隊的知青工作開展得如何。

    因此你更要積極主動地配合連長和指導員,在狠抓知識青年紮根邊疆的政治思想工作方面……” 她的話在任何人聽來都無比正确,但就不是她想說的話,他想聽的話。

     “謝謝你教導員同志,我将永記你的批評幫助!”他突然打斷她的話,猛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她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一直望着他走上山頂…… 以後,她到五連去過幾次,每次見到他,他對她的态度,總比她還嚴肅。

    并且總說這樣一句話:“請教導員批評幫助!”每次她都僞裝得非常鎮定地咽下這種當面進行的,隻有她和他内心裡明白的報複。

    她也曾想尋找機會向他解釋,但始終鼓不起勇氣,也沒有尋找到那樣的機會。

    即使有機會,她又能主動對他如何解釋呢?解釋什麼呢?誤會?是他對她的誤會?還是她對他的誤會?他并沒有明确向她表露過什麼啊! 不久,五連和另外的兩個連隊,全體調到别的團去了。

    從此她再沒見到過他,也再沒聽到過他的什麼情況…… 他如今怎樣了呢?返城了?還是留在北大荒了?結婚了麼?和一個什麼樣的姑娘結婚了呢?漂亮的還是不漂亮的? 時隔多年,她内心裡竟還保留着對他的記憶,連她自己都感到驚奇。

    她忘不掉他步行一百多裡地為她從連隊取回兩袋麥乳精這件事。

    至今回想起來,淡淡的感傷和惆怅之中,她的心靈還體會到一種消亡了的柔情,一種冷冽的纏綿,一種仿佛被捂蓋着的馨香。

    她想:但願人的頭腦能夠更長久地保留這樣一些記憶,哪怕僅僅是一些記憶的碎片。

    它在人心靈空蕩的時候,畢竟能給人帶來一些小小的慰藉啊! 她覺得有點冷了,裹緊了一下大衣,并翻起了大衣領。

     那朵被司機扔在雪地上的、完成了短暫的喜慶使命的紅花,刮到了另一個院門外。

    恰巧有一個人端着盆站在院内,嘩地一聲,從院内潑出一盆髒水,潑在紅花上。

    于是它頃刻就凍在路面上了。

    兩條紅紙,被風吹得飛揚起來,像它的兩條手臂在舞動掙紮。

     小汽車已經快開出胡同去了。

    她的目光追望着它,發現胡同的另一頭,迎着汽車走來了一列行人,一列三個人組成的橫隊。

    其中兩個,擡着一架花圈,一架全白的花圈。

    她一眼便看出,那三個人,都是北大荒返城知識青年。

    擡花圈的兩個穿着破舊的黃棉襖,另一個穿着同樣破舊的黃大衣,一顆扣子也沒扣。

    也可能那大衣一顆扣子也沒有了。

    他們都戴着兵團發的那種羊剪絨的棉帽子。

    他們帽子上肩上落了厚厚的雪花。

    可以判斷,他們擡着這架花圈已經走了很久。

     雪,依然紛紛揚揚地飄着。

    路面上的雪已半尺多厚。

    他們,在這條小胡同的雪路上,踩出了第一行深深的足迹。

    他們的步子雖然邁得很大,但行進的速度卻很緩慢。

    他們臉上的表情都很特殊,與其說那是一種悲哀,毋甯說是冷漠的。

    他們的出現,使這條熱鬧了一小會兒又寂靜下來的胡同,增添了一種異乎尋常的氣氛。

    他們緩慢地,肅穆地,似悲哀實則冷漠地向前走着,走着,走着,仿佛踏着一支無聲的哀樂的節奏。

     不可思議…… 她想,城市就是這樣地不可思議!一陣結婚的鞭炮聲後,竟引出了一架缟素的花圈!這便是城市的生活色彩,它将幸福和死亡随心所欲地同台公演! 緩緩行駛的小汽車繼續往前開,不停的喇叭聲催促那三個人讓路。

    但他們似乎壓根兒沒聽見,仍然邁着那種緩慢的肅穆的步子往前走。

    車與人,終于相遇了。

    車,不得不停下了。

    人,也不得不停下了。

    車與人僵持着。

    那三個人,毫無讓路的意思,一動不動地站着,也不放下花圈,如同一組雕塑。

     他們可能就會吵起來,甚至動手打起來。

    在大返城的日子裡,她曾親眼看到他們喪失了理智之後幹出過什麼事!而他們如今是變得太容易喪失理智了,一顆小小的火星濺到他們身上,他們都會爆炸的。

     不,我不能站在高處眼看着他們鬧起一場什麼亂子!不能讓這三個玷污了二十幾萬本市返城知識青年的聲譽!聲譽對二十幾萬返城知識青年來說,目前是太珍貴太重要了!一種責任感,一種并非昔日教導員的責任感,而是今天一個返城知識青年的強烈自尊心理,促使她急轉身離開陽台。

     她忘記自己穿的是高跟皮靴,下樓時扭了腳,險些從樓梯上跌下去,幸虧雙手抓住了扶欄。

     給父親開車的郭師傅正好走上樓,打量着她,好奇地問:“嚯,認不出來了,這是要到哪兒去呀?” “出去走走。

    ”她雙手仍不敢離開樓梯扶欄,半側着身子,一級一級往下走。

    一隻靴子的高跟一踏實,那隻腳腕就疼一陣。

     郭師傅跟下了幾級樓梯,問:“扭腳脖子了?” 她狼狽地“嗯”了一聲。

     “那還出去?” “你别管我。

    ” “要是想散散心,我開車帶你在市裡頭兜一圈?” “難道市長同志為此從沒批評過你嗎?”她搶白了他一句。

     “你扭腳脖子了麼!”郭師傅嘿嘿笑着說,“特殊情況,特殊對待。

    ” 她火了,瞪着他厲聲說道:“别把我當成我弟弟或他那個瓷娃娃,我可不喜歡别人跟我油嘴滑舌的!” 郭師傅一怔,知趣地将身子閃開了。

     她忍着疼,故作一種從容不迫的樣子,昂然下樓而去。

     走到樓外,身體失去了樓梯扶欄的支撐,有些不敢再向前邁動腳步了。

     他媽的這高跟! 她由惱火而發狠了。

    她向前輕輕滑動步子,移到樓外陽台的一根水泥柱子旁,雙手扶着它,踏下一級台階,高甩起一條腿,使勁朝台階的堅硬棱角踢去。

     幾乎沒有發出什麼聲音,那隻靴子的高跟就掉了下來。

     他媽的樣子貨! 她甩起另一條腿,照樣又是一腳踢去,第二隻靴子的高跟也遭到了同樣下場。

     她覺得自己頓時矮了一截,同時獲得了一種腳踏實地的安穩感。

     她想:這種感覺就對勁了。

    一瘸一拐地跑出院子,繞過高牆,向那條胡同跑去。

     跑入胡同,見司機正站在車旁,對那一組送花圈的“雕塑”指手畫腳,斥罵不休。

     一組“雕塑”巋然不動。

     待司機罵夠了,“雕塑”之一才動了起來。

    動的是穿破舊黃大衣的那一個。

    他的身體緩緩向右側轉,同時緩緩擡起一隻手臂,然後猛地轉正身體,向司機當胸一拳。

     仿佛一組分解動作,司機的上半截身子躺倒在車頭上。

     兩個擡花圈的,仍擡着花圈,仍一動也不動。

    好像他們果真就不是人,确是雕塑。

     司機也是個小夥子,當然不甘吃虧,轉眼就撲了上去。

     兩個擡花圈的,同時後退一步,分明是怕被兩個打架的撞壞了花圈。

    他們立刻又變成了“雕塑”,無動于衷地冷眼旁觀他們的夥伴和司機打。

     “住手!”她喊一聲,跑到了他們跟前。

     穿黃大衣的首先住手了,因為司機已仰面朝天倒在雪地上。

     她對他訓斥:“人給車讓路,這是起碼的交通規則,你們也太橫行霸道了!” 他乜斜了她一眼,對她的話毫無反應,又用冰冷的目光虎視眈眈地鉗着司機。

    他雖然比司機矮半頭,但從他的臉上,從他的眼睛裡,從他整個人身上充分顯示出來的那種令人感到十分可畏的,預備痛痛快快大打出手,借以發洩胸中什麼郁積仇恨的氣勢,顯然對司機産生了比鐵拳更瘆人的威懾。

     兩個擡花圈的,始終一動不動,一聲不吭,但那種冷峭的沉默更加顯得咄咄逼人。

    他們那種沉默意味着嚴厲的無聲警告:識趣點,要是惹得我們放下了花圈,那可就有你的好果子吃了! 司機爬起,膽怯地看了他們一眼,恨恨地說:“老子惹不起你們,躲得起你們!我忘不了你們的,後會有期!……” 穿黃大衣的又向司機跨近一步。

     她插身于二人之間,大聲道:“你太野蠻了!” 司機慌忙鑽入車,将車向後倒去。

     穿黃大衣的微微眯起眼睛,不屑一顧的目光從她臉上掃過。

     她這時才發現,花圈的一條挽聯上寫的是:兵團戰友徐淑芳千古。

    另一條上寫的是:兵團戰友王志松哀挽。

     她的眼睛不禁瞪大了。

     徐淑芳?……這個名字有些熟啊!對了!她想起來了,在她那個營,五連飼養班,有一個本市的女知青,名字就叫徐淑芳。

    一年半以前,那個徐淑芳頂替她男朋友的返城手續返城,團裡認為這是違反原則的,不批。

    是她多次向團裡打報告,多次親自到團裡各方面疏通,好不容易才為徐淑芳拿到了準遷證。

    記得當她将準遷證交給徐淑芳時,徐淑芳哭了,對她說:“教導員,你是營幹部中最好的好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 徐淑芳的眼淚,徐淑芳的話,當時曾使她這位教導員受了多大的感動啊!“好幹部”,這樣的話她已經聽膩了。

    但是“好人”兩個字,卻是她生平第一次當面獲得的評語。

    她甚至認為,“好人”兩個字是包容一切内涵的,對世界上所有人都不例外的最高評語。

     徐淑芳還對她說:“教導員,我返城後一定經常寫信向您彙報我在城市的工作和生活情況,不管我的處境怎樣,任何情況下,我都絕不會丢咱們北大荒知識青年的臉!……” 這些話,她今天回想起來,心中别有一番滋味。

     徐淑芳後來卻一封信也沒有給她寫過。

     是重名?還是同一個人? 她不由得指着花圈向他們問道:“這個徐淑芳,是三師二團七營五連飼養班的知識青年嗎?……” 他們,默默地,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地審視着她,不回答她的問話。

     她覺得他們都很面熟,難道都是她那個營的戰士? 他們對她的冷漠使她簡直無法忍受。

    她暗想:如果我穿的不是呢大衣,不是棕色皮靴,而是棉兵團服,大頭鞋,他們怎麼會用這樣一種目光瞧着我?幸虧靴子的高跟被踢掉了,否則我将會在他們面前感到無地自容的。

     “我……我也是從北大荒返城的知識青年……”她幾乎是懷着無比羞愧的心情,向他們聲明。

    她本還想說一句:“我是二團七營教導員。

    ”但話到舌尖,又卷回去了。

    她明白,這樣的身份,在這種情形之下,也許不講更為明智。

     他們的臉上,除了無動于衷的冷漠表情之外,又呈現出了毫不掩飾的輕蔑。

     她的聲明并未起到她所希望起到的作用,并未能将她自己向他們那一方推近,也并未能将他們向自己這一方拉攏,反而在他們身上産生了相反的作用。

    他們仿佛視她為一個多年前就早已通過某種不正當的,甚至是不光彩的,可恥的手段達到了返城目的,如今在城市如魚得水,混得非常得意的女知青了。

    她知道某些女知青當年為了達到返城目的付出的都是什麼。

    她也知道知識青年們把她們稱作什麼——“乘海盜船返城的姑娘”,浪漫而具有驚險意味的說法,它的副标題是——出賣肉體。

     她真想對他們大喊:“我不是!我毫無魅力,難道你們眼睛瞎了?!……” 她承受不住他們的目光,轉身朝汽車看去。

    胡同太窄,參差不齊的院落使它更加窄。

    小汽車像一隻倒行的蝸牛,速度非常之慢,還沒有退出十米遠。

     “教導員同志,請您也讓開路!” 穿破舊黃大衣,打了司機的那一個,粗野地瞪着她,用冷冰冰的口吻說出禮貌之至的話。

    潛台詞是——好狗不擋道! 果然是七營的戰士!也許和徐淑芳是一個連隊的吧?她怎麼死了呢?可憐的徐淑芳!而他們竟敢如此輕蔑幾天前還是他們教導員的自己!如果是在北大荒,她一定要讓他們明白,亵渎教導員的尊嚴該受什麼懲罰! 然而她默默地讓開了路——曆史在今天改變了她和他們之間的關系。

    此刻她隻不過是一個擋住了他們去路的女人罷了! 他們撇下她,一前二後,呈三角形隊列,又踏着無聲的哀樂行進。

     他們步行的速度要比汽車倒退的速度快,當他們與汽車之間的距離由十米縮短至二米左右時,他們不再超越這個距離了。

     小汽車被他們一尺尺逼退着。

     她跟在他們身後走,好像變成了這個隊列的一員。

     車輪碾過那朵凍在路面的紅花,将它碾扁了,碾髒了。

    他們的腳,一雙穿大頭鞋,兩雙穿棉膠鞋的腳,也從它身上踏過。

    她懷着憐憫看了它一眼。

    在她眼中,它仿佛剛才還具有生命,而現在已經死了。

     他們走至貼着金色字的大雜院門外,前導者站住了,兩個擡花圈者随着也站住了。

     小汽車終于退出胡同,司機從車内探出頭,喊:“渾小子們,你們他媽的怎麼沒死在北大荒啊?!” 他們仿佛沒聽見,兩個擡花圈的看着那個穿黃大衣的,穿黃大衣的仰頭望着門牌号。

     院内比胡同的路面低很多。

    院門後有一道土崗,起到阻擋雨水灌入院内的堤壩作用。

    院内人家不少,房子低矮破舊,門戶多而雜亂。

    院中央搭起了一座席棚,席棚下壘了一台竈。

    竈口火光熊熊,棚下熱氣騰騰。

    一個穿件褪了色的藍套頭球衣的小夥子,正從沸鍋中提起一隻雞,不在行地拔雞毛。

    她從陽台上看見的那幾個孩子,以觀魔術那種濃厚興趣,在竈旁圍了一圈。

    那小夥子一手倒提兩隻雞爪子,另一隻手一根一根地往下拔雞毛。

    好像對付的不是雞,是刺猬。

    他手上似乎塗了膠,拔下的每一根雞毛都粘在手上,直往圍裙上抹。

    拔一根,抹一次,髒圍裙粘滿雞毛。

    院内彌漫着葷腥味,她一陣惡心。

     新房在院子最裡的一個角落,兩個門鬥擠住一扇傾斜的窄門。

    門上不但貼着金色字,兩側還貼着喜聯。

    上聯:男才女貌天生一對;下聯,親愛和睦地産一雙。

    橫批:妒極羨煞。

     新房内傳出一陣陣勸酒聲,祝賀聲,劃拳聲。

     她站在陽台上時對“結婚”兩個字産生的種種神秘而幸福的想象,被眼前所見耳邊所聞抹了一層滑稽色彩。

     女人要結婚,是因為到了不知該将自己怎麼辦才好的年齡——她想起了小周說過的這句話。

     拔雞毛的小夥子快活得像他自己是新郎一樣,一邊拔,一邊念念有詞:“拔蘿蔔,拔蘿蔔,拔呀拔呀拔不動……”逗得孩子們嘻嘻哈哈。

     忽然孩子們都不笑了。

     小夥子感覺到氣氛不對,擡起頭,一時間提着雞怔住,呆呆望着她和他們。

     他們中的一個,穿黃大衣的那一個,上前一步,冷冷地,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說:“通告一聲,我們讨杯喜酒喝。

    ” 小夥子的目光已注視在花圈上,聽了對方的話,将還沒對付完的雞放在鍋台上,問:“這花圈……” “關你什麼事?”“黃大衣”的口氣仍那麼冷。

     “花圈上寫着我嫂子的名!”小夥子瞪起眼睛來,臉也漲得通紅。

     “原來如此!”“黃大衣”冷笑道,“那就把你新嫂子請出來,我有話對她講!” “放你媽的屁!”小夥子從鍋台上操起一把剔骨尖刀,從席棚下躍出,聲色俱厲地說:“你們存心來鬧事的啊!告訴你們,我們郭家兄弟不是好惹的!聰明點,就把花圈扔到院外去,喜酒管夠你們喝!不聰明,咱們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邊說邊晃着刀,預備展開一場惡鬥的樣子。

     她看出來,他有點跛足。

     “黃大衣”謹慎地保持着冷峭的鎮定。

     兩個擡花圈的,見對方手中攥着尖刀,一臉惡色,彼此示意,輕輕放下花圈,同時上前一步,一左一右,護在“黃大衣”身旁。

     “放下刀子!你們之間一定是發生了什麼誤會……”她勸阻小夥子。

     “好哇,還跟來個哭喪的!濺你一身血就有你哭的機會了!……”他用另一隻手兇狠地推開她。

    她趔趔趄趄倒退數步才站穩。

     “黃大衣”說:“别拿刀吓唬人。

    它要渴了,先喝的肯定是你的血!” 幾個孩子跑入新房。

    人們從狹窄傾斜的門内一擁而出。

     這小院頓時被雙方一觸即發的緊張氣氛所籠罩。

     “立偉!……”一個人大步走到小夥子跟前,從他手中奪下刀,将他推到了席棚底下。

    這人的身材,比“黃大衣”高不少,也強壯許多。

    一團綢布小紅花——新郎的标志,别在的卡中山裝上兜蓋上。

     新郎朝花圈看了一眼,随後一一打量三個不速之客,不卑不亢地問:“我們之間肯定沒發生什麼誤會嗎?” “黃大衣”緩慢地回答:“肯定。

    可你也不妨當成一場誤會。

    ” 雙方的語氣,都那麼平靜,那麼從容,那麼鎮定。

    甚至可以說,那麼——禮貌。

     新郎又問:“如果我把花圈當禮物收下,你們會感到滿意了嗎?” “黃大衣”搖搖頭:“那太難為你了,叫新娘當着我們的面把它燒掉吧。

    我們今後就再也不會來到這個院子裡了!” 新郎猶豫了一會兒,緩緩轉過身去,用目光在賓客中尋找新娘。

     衆多男女賓客醉紅的臉中有一張如紙般蒼白的臉。

     失去了身份的女教導員早已注意到,并早已認出:她是當年自己那個營的戰士徐淑芳。

     新娘卻根本沒注意到她。

     新娘的目光牢牢盯在“黃大衣”臉上。

     凝固的目光。

     “黃大衣”的咬肌明顯地凸現了。

     新娘的表情也是凝固的。

    她的嘴微張着,她的雙眉極度意外地高揚着,她那雙大睜着的眼睛裡,苦苦的哀求,深深的内疚,如山一般的委屈,如淵一般的情感,如面對地獄一般的驚悸,都如死一般凝固在文秀的臉上!仿佛零下二百七十度的制冷機,在這張臉表情最複雜最多意最真實最生動最難以捕捉最難以描摹的瞬間,将它凍結了。

     她不忍注視,可目光卻被牢牢吸在那張臉上! 新郎又緩緩轉過身來,對“黃大衣”低聲說:“我替她。

    ” 他走向席棚,從竈膛内抽出一根燃燒的木柴,将花圈點着了。

     人們默默地瞧着花圈。

    火焰飛舞,灰煙升騰。

    它在衆目睽睽之下燒毀,坍在雪地上,化了一片白雪。

    院内飄散着嗆人的焦味。

    花圈架噼啪作響,仍爆着無數的小火星。

    一隻隻黑色的大蝴蝶,在空中旋舞蹁跹。

     新娘猛轉身跑進屋裡去了。

     “黃大衣”和他的兩個夥伴默默肅立,像為一個死者哀悼。

     “我跟你們拼了!” 席棚下突然發出一聲怪叫,新郎的弟弟又躍出來,撲向“黃大衣”。

     新郎攔擋住弟弟,狠狠給了弟弟一記耳光! 他的弟弟捂住臉,像截木樁似的,僵立在他面前。

     “黃大衣”轉身朝院外走去。

     他的兩個夥伴跟随在他身後。

     “站住!” 新郎喝了一聲。

     他們站住了,同時轉身。

     新郎吩咐一個孩子:“你去拿一瓶酒來,再拿四個杯子。

    ” 男賓女客都泥塑木雕一般,誰也不說一句話。

     公衆的沉默是公理的沉默。

     人們仿佛都明白了什麼。

     那孩子拿着一瓶白酒和四個杯子出來了,交給新郎後,立刻與其他的孩子們站到一起去了。

     孩子們也怯怯地沉默着。

     新郎走向那三個造成這種沉默的人,說:“你們還沒喝喜酒呢!” “黃大衣”遲疑了一下,接過酒杯。

     他的兩個夥伴看了他一眼,也各自接過酒杯。

     新郎從容不迫地給四隻杯裡都倒滿了酒。

     他們一飲而盡,然後同時相互亮了一下杯底。

     新郎從他們手中一一收回杯,問:“你們導演的這場戲該算結束了吧?” “黃大衣”說:“你這個角色扮演得很出色,不容易。

    ”一隻手伸入大衣兜,掏出錢包,彎腰放在雪地上。

     他的兩個夥伴也各自默默取出錢包,放在雪地上。

     他們大步走出了這個院子。

     花圈仍在燃燒。

     大人孩子們都不能馬上從沉默中掙紮出來。

     新郎撿起三個錢包,走到花圈前,将它們投入了餘焰。

     刮起一陣風。

    紙灰被刮得在地上打轉,在人們腿腳間像耗子似的竄來竄去。

     突然,新房裡傳出一個女人的尖叫聲,“不好啦,新娘割手腕了!……” 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新郎。

    他像一頭豹子,撞開人們,沖入新房。

    緊接着,紛紛反應過來了的人們,一齊朝屋裡擁。

    門太窄,擁不進屋去的,就堵在門外。

     “躲開!躲開!别擋住我!讓我進去!……”姚玉慧對堵在門外的那些人推着,拽着,擂打着。

    桌椅相撞之聲,餐具落地之聲,毫無意義的吵吵嚷嚷之聲,在屋裡造成一陣騷亂。

     她總算擠入屋内,見新郎已将徐淑芳抱到了床上,一隻手緊緊握住她的左手腕,一聲聲叫她的名字。

     新娘昏在新郎懷中,地闆上一攤鮮血。

    嶄新的床單上,新郎新娘身上,也盡是血。

    屋裡的其他人,一個個傻呆呆地圍着新郎新娘。

    有兩個女賓客,互相用手絹揩擦她們衣服上的血迹。

     “你們,都出去!”姚玉慧大聲命令那些束手無策的人。

     他們以各種各樣的目光瞧着她。

     她對誰都不加理睬,又大聲說:“不需要你們!出去!” 不知為什麼,他們竟服從了她,一個個悄然退出去。

     防止再有人進來,她将門插上了。

     新郎擡頭看了她一眼,低聲問:“你能幫我很快叫到一輛出租汽車嗎?” 她看得出,雖然對新郎來說,她是最陌生的,他對她還抱有幾分懷疑和不可理解,但她的鎮定,獲得了他的信賴。

     她回答:“能。

    ” 新郎握着新娘腕子的那隻手動了一下,血立刻從傷口湧出。

     她說:“握緊,冷靜點。

    ” 她扯下毛巾繩上搭着的一條還沒用過的毛巾,用它将新娘的手腕一層層纏住。

    接着掏出自己的手絹,将毛巾紮緊。

     她對新郎說:“把你的手絹也給我。

    ” 新郎趕緊掏出自己的手絹遞給了她。

    她又用他的手絹,在新娘手腕上方紮了一道。

    這一切她做得很有經驗,在兵團時,她受過戰場救護訓練。

     “你等着,我馬上就會叫一輛車來。

    ”她說完這句話,便匆匆打開門走出去了。

     人們立刻圍住她詢問: “新娘怎麼樣了?” “還昏着嗎?” 也有人發表局外者的議論: “嗨,什麼事都是可以說清楚的嘛,何必尋短見呢!” “那幾個兵團返城的小子也幹得太損了……” 她無心理他們,一口氣跑回家中,見郭師傅、弟弟和倩倩正從樓上不慌不忙地走下來。

     她開口便問:“車在嗎?” 郭師傅回答:“在。

    ” “開車跟我去!” “哪兒去?” “别問!” “這……”郭師傅為難地看着弟弟。

     弟弟說:“姐,話劇團的團長今天約我到他家去談談,我已經晚了……” 倩倩也說:“是談明輝到話劇團當演員的事……” 她打斷瓷娃娃的話:“晚了又怎麼樣?你們坐公共汽車去!” 倩倩怔住了。

     郭師傅說:“我可是将車偷偷開出來的啊,四十分鐘後你父親要去省委開會……” “少啰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