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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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禮由“僑聯”代為操辦,晚報于是有了頭條新聞。

    通欄标題是“愛國華僑覓知音,改革女性結良緣”。

    不乏祝賀之詞,“在對外開放的大好形勢之下,鵲橋橫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線牽”雲雲。

     徐淑芳親送部分請柬,也就是曲秀娟、姚守義、吳茵、嚴曉東、姚玉慧、夏律師,再加上自己的妹妹和小叔子等人而已。

     她本不願請王志松,幾經考慮,最終還是将他的名字寫上了請柬。

    是将他的名字和吳茵的名字分開寫的,一人一份。

     她想:來不來在他,不看僧面看佛面。

    盡管她已很瞧不起他,但他目前畢竟還是吳茵的丈夫。

    實際上她已不将他看成吳茵的丈夫了。

    他留在她心中的最後的情愫也早已蕩然無存了。

    她希望他能在自己的婚禮上反省到,他們沒有結為夫妻對她更是命運的恩典,而對他一往情深的吳茵做了他的妻子之後又是多麼的不幸。

     她本想給劉大文寄出一份請柬,但幾經考慮,最終将寫上了劉大文名字的請柬撕碎了。

    她真是不願見到他那張仿佛被生活強奸了一百多次的臉。

    不善于忘記是人類高貴的愚蠢。

    她怕劉大文果然來了,會在自己的婚禮上喝醉了哭悼他的至親至愛的“小女孩”袁眉。

    那她再也沒什麼話勸慰他。

     舉行婚禮那一天,王志松沒來。

    她沒問吳茵他為什麼沒來,吳茵也矢口不提他。

     姚玉慧也沒來,委托夏律師向她轉達歉意,說是她的“轉氨酶”又不正常,參加别人的婚禮是缺少公衆道德感的。

    這不失為一個無懈可擊的理由。

    但她知道,教導員患的是乙型肝炎,隻有通過血液才會傳染給别人。

    而且,這幾年調養有方,早已處在穩定期了。

    教導員委托夏律師給她的禮物——一個模樣憨拙得令人發笑的大布娃娃,表達了一份情意。

     夏律師說:“這是她親手為你做的。

    她知道你喜愛孩子,祝你早生貴子。

    ” 陳先生替她收下,連說:“謝謝,謝謝。

    姚女士是我的妻子所尊敬的人,當然也就是我所尊敬的人。

    我們還沒見過,但已感到她早是我們共同的朋友了!我妻子今天請來的每一位客人,也都是我們共同的朋友!” 陳先生離去四面應酬時,夏律師悄悄對徐淑芳說:“那邊一些領導人物都在找機會與新娘碰杯呢,你快過去吧!” 她朝那些人掃了一眼,淡淡一笑:“我和我的丈夫預先已有明确分工,他們歸他應酬。

    ”說完向姚守義夫妻走了過去。

    她身着紫色旗袍,顯得體态綽約,線條優美,親切的端莊之中有幾分神秘的魅力。

     姚守義一套西裝,長短肥瘦倒還合适,卻沒穿慣,擎着半高腳杯香槟,呆闆之極地站立着和郭立偉說話。

    曲秀娟和徐淑芳的妹妹坐在他們身邊的桌旁,唧唧喁喁聊得正近乎。

     曲秀娟見徐淑芳走來,站起身擎杯在手,笑道:“讓我借用報上的詞兒,鵲橋橫架太平洋,多情伉俪一線牽,祝你幸福!” “姐,我也祝你幸福!”當妹妹的緊跟着站起,兩隻高腳杯同時舉向徐淑芳。

     徐淑芳笑着從桌上拿起一隻有酒的高腳杯。

     妹妹說:“那是立偉的,他喝過了。

    ” 徐淑芳不禁朝自己的小叔子看了一眼,他也在看着她。

     “小偉,你不為嫂子幹一杯?”徐淑芳便将那隻杯遞向郭立偉。

     郭立偉默默接過了杯。

     “别把我冷落在一邊啊!”姚守義也湊了過來。

     徐淑芳為自己斟了半杯酒,五杯相碰,她的目光隻注視着小叔子,說:“為了一切,徐淑芳謝謝了!” 五人都一飲而盡。

     郭立偉放下杯說:“嫂子,陳先生大概在找你呢,快到他身邊去吧!” 徐淑芳扭頭看去,果見陳先生在舉目四望,必是尋找自己。

    她沒走過去,反而對他招了招手。

     大餐廳内,來賓逾百人。

    除姚守義夫妻和郭立偉夫妻及夏律師外,十之八九,徐淑芳并不認識。

    陳氏父女認識的人也不多。

    各方人士,多是“僑聯”的賓客。

    陳先生出錢,“僑聯”是極其樂于做東道主的。

    而來賓們,也是極願有這樣一個榮幸之至的機會,與一位美籍華人億萬富翁互贈名片,一見如故的。

    陳先生剛剛從一批形形色色的經理和大大小小的廠長的包圍圈中脫身。

    他們鼓動如簧之舌,希望得到投資、貸款、贊助或其他的種種經濟利益。

    好像他們參加的不是婚禮,而是交易會。

    這使幾位市裡的領導同志不但覺得特殊身份被利欲淹沒了,甚至覺得那些經理們和廠長們太丢人現眼——簡直和讨小錢兒的一群乞丐差不多了嘛!他們坐在同一張桌上,都盡量保持着領導者可貴的自尊和莊嚴。

    受托主持婚禮酒會的“僑聯”負責人,面對從一開始就已然失控了的過分“自由化”的場面,一籌莫展。

    他們的良好願望也是想通過這樣一次大規模的“外事活動”,為“搞活”本市經濟做出貢獻,為“改革開放”立下功勳,并不願勞師動衆,正正規規地按部就班地恭喜一番,熱鬧一番,一散拉倒了事。

    故此他們索性無為而治,索性不加控制,任其“自由化”更自由下去。

     但是無論怎樣自由,幾位光臨的市裡領導同志,是不可以被冷落一旁,混同一般,不受格外禮遇和重視的。

    所以一位“僑聯”的負責同志請陳先生去同幾位領導者見見面,陪同一塊坐坐,說說話。

    陳先生是精細之人。

    他早先于“僑聯”的負責同志想到了這一點,注意到了幾位領導者格外自尊格外矜持格外莊嚴的存在。

    隻不過剛才他被輪番包圍,脫不開身。

    他同時注意到了,他的新娘徐淑芳,倒仿佛是一個無關緊要、可有可無的女人似的。

    這使他暗覺掃興。

    并且對某些人迫不及待的功利心态,不免産生了幾分反感。

    盡管他們塞給他的名片,證明着他們是些本市的佼佼人物。

    然而他畢竟“久經沙場”,深谙周旋之術,臉上始終浮着彬彬的微笑,将心中的反感隐藏得很嚴很嚴。

     他尋找自己的新娘,是要和她一同走到幾位領導者身邊去。

    見她向自己招手,隔着許多人,不便大聲說明,隻好與企圖攔住他進行攀談的男子女士不失友好和禮貌地應酬着,一邊盡量擺脫他們向徐淑芳走來。

     他走到她面前,她鄭重地将姚守義、郭立偉和妹妹介紹給他。

    之後說:“除了他們,來賓中再無你妻子的親人友好。

    ” 陳先生聳聳肩,幽默地回答:“你隻當這種熱鬧是你的丈夫為你花錢營造的吧!” 曲秀娟早已與陳先生熟悉,調侃道:“反正你是大富翁,讨讨新娘子的好也是應該的!” 陳先生歉意地說:“現在我必須将我的新娘從你們這幾位親人友好身旁帶走一會兒,那邊有幾位領導者還沒跟新娘照面呢,請求你們給我這點權力!” 曲秀娟揮手笑道:“帶走吧,帶走吧。

    從今往後,她首先屬于您陳先生了,其次才屬于我們!” 徐淑芳也微笑了,挽着陳先生手臂,與之雙雙離去。

     姚守義望着他們,感慨萬端地對郭立偉說:“改革時代,真是成了女人走大運的時代,我當車間主任,你嫂子當廠長,壓我姚守義一頭!我剛當上廠長,你嫂子又搖身一變,成了億萬富翁的太太!她這一變,我可就望塵莫及了!” 郭立偉默默品酒,不說話。

     姚守義見桌上擺着盒“三五”,拿起來自己叼上一支,遞給郭立偉一支,說:“哎,我剛才的話,你做何想法?” 郭立偉默默吸煙,仍不說話。

     “怎麼,連點兒想法都沒有?” “她首先是我嫂子。

    其次才是億萬富翁的太太。

    ”郭立偉一字一句,深信不疑地說。

     “嚯,你這話說的倒是很權威!”姚守義笑了,用一隻手抻領帶束結。

     曲秀娟瞪他道:“還抻!都抻歪了!” 姚守義嘟哝:“你給我紮得太緊嘛!怪勒脖子的!”幹脆繞頭硬扯下來,塞入衣兜,松松領口。

     曲秀娟正欲發作,徐淑芳挽着陳先生的手臂走了回來。

     她問:“吳茵呢?我得向吳茵介紹一下咱們這位陳先生啊!” 守義等人這才發現,不經意間,他們之中少了個吳茵。

     他說:“我去找找!” 但吳茵已經走了。

    誰也不知她何時走的,懷着何種心情走的。

     夏律師在謙虛地回答着一群形形色色的經理們對于經濟法律問題的請教和咨詢。

     陳小姐在與幾位好像很有思想或者自以為很有思想的男女熱烈讨論中國傳統文化心理積澱在改革開放時期大受沖擊的傾斜、嬗變和斷裂現象。

     忽然有人宣布: “諸位來賓恭請肅靜,領導同志要發表講話!” 于是鴉雀俱寂。

     于是一個朗朗之聲在大廳回蕩:“同志們,同胞們,僑胞們,首先,讓我們全體衷心祝願陳先生與徐女士的愛情和婚姻花好月圓,美滿幸福!他們的愛情,他們的婚姻,是改革開放時期結出的可喜可賀之果!徐廠長表示,她在婚後,将不定居國外,仍願擔任百花玩具廠廠長之職,仍願為這個改革型小廠的發展繼續作出貢獻!” 一陣掌聲。

     “陳先生尊重并且稱贊這一點!” 再一陣掌聲。

     “我們呢?我們認為這好得很嘛!我們将一如既往地肯定她的改革熱情,支持她的改革熱情!” 又一陣掌聲。

     “借此機會,我要宣布,有種謠傳,徐淑芳同志徐廠長在改革中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這完完全全是謠傳,子虛烏有之事!毫無根據嘛,我們對徐淑芳同志徐廠長的信任,是從未動搖過的!” 一陣更加肅靜的肅靜。

     “我很榮幸地告知大家一個好消息,陳先生将在我市設立分公司及經濟開發中心,委托徐淑芳同志徐廠長徐女士任全權代表,他本人也将每年至少有半年時間居住本市!我高興地向大家宣布陳先生從今天起,已是本市的第一位榮、譽、公、民!……” 長時間的熱烈的掌聲。

     男男女女擎着酒杯,紛紛圍向新郎新娘,恭喜祝賀之詞八面響起,使他們答不及答,謝不及謝。

    一時間,徐淑芳倒似乎成了衆目所向,光芒四射的中心人物,大有壓倒自己的丈夫陳先生之存在的趨勢。

     她并未受寵若驚,她違心地客套着,周旋着,應酬着。

     她非常清楚,這種突如其來的轉移和變化,皆因她從此是丈夫的全、權、代、表…… 又有人大聲宣布: “現在,婚禮宴席開始!” ………… 當天晚上,百花玩具廠廠長留宿在“國際旅遊俱樂部”陳先生的豪華包房。

     夫妻雙雙上床之際,陳先生說:“在我們的婚禮上,我居然觀察到了中國目前那麼多種形形色色的衆生相。

    ” 徐淑芳說:“有機會你最好再參加一次特殊人物的追悼會,将可能看到同樣的衆生相!” “結婚戒指應該戴在你另一隻手上。

    ” “恐怕我今後首先得養成戴它的習慣。

    ” 那天夜裡,她慶幸自己,不但與一個預想不到的男人結了婚,而且與一個身體仍很強壯的男人結了婚。

     否則,她将會永遠将結婚戒指戴在左手上,将錯就錯。

     兩天之後,她随同陳氏父女乘機回美國度蜜月去了。

    夫妻二人将還要旅遊法國、英國、瑞典、意大利…… 行前,她交給曲秀娟三袋喜糖,囑咐一定要代送姚玉慧、嚴曉東、劉大文。

    至于王志松,她沒有想到他。

    恐怕今後在任何情況之下,也不會再想到他了。

     守義夫妻當晚分頭“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