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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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還是“迪斯科”打敗了“大團結”呐! 八百八為誰抛出的呢?為自己?可自己什麼也沒得到!内心裡依然空空蕩蕩!依然覺着氣悶!依然覺着自卑!為那一雙雙舞侶?他們未必感激他!他們沒來由感激他!他沒抛出那八百八,他們也是在跳着嘛!如果他們都知道了他抛出八百八,隻怕他的形象在他們心目中會是一個小醜呢!隻怕他們有的人會說:“活該!傻瓜蛋!誰叫他跑這兒抖神氣!……” 他突然高喊一聲:“停止!……” 舞曲頓然中斷。

     指揮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體樂隊隊員們朝他轉過臉,一張張臉上呈現着各種“友邦驚詫”的表情。

     一雙雙舞伴若即若離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說,比那一聲喊低了八度。

     指揮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語。

     “好,好,迪斯科……翻樂譜第七頁……” 指揮終于活了。

     樂隊隊員們終于活了,嘩嘩翻樂譜。

     指揮棒一比劃,響起了第一節劇烈的音樂。

     一雙雙舞伴們卻沒有活過來。

    由“華爾茲”的舒緩優美的旋律轉折為“迪斯科”的快速火熱的旋律,他們的情緒一時無法适應。

    他們一時“活”不過來。

     “樂隊開什麼玩笑!……” “當我們是機器人啊!……” “都是那個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搗亂!……” “從哪兒冒出這麼個家夥!……” “幹什麼的?到這裡來發号施令!……” “以為這是什麼地方?這是高級舞廳!……” “管他幹什麼的,把他轟出去!……” “對!把他轟出去!……” 指揮泰然自若,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态,繼續指揮。

     樂隊隊員們也對一雙雙舞伴們視而不見,仿佛在他們眼裡隻有指揮一人的存在。

     “迪斯科”音樂快速、火熱、劇烈、癫狂…… 在這音樂聲中,感到被捉弄被侮辱被亵渎被侵犯被破壞了情緒被大大掃興的一雙雙舞伴們憤怒地向他沖來…… 在衆多人的助威之下,他被兩個男人架着胳膊架出舞廳門外,使勁一掼,倒在仿大理石台階上。

     一雙擦得锃亮的皮鞋,穩重地踱到了他眼前。

    擡頭看,見是穿着紅色黑領邊黑袖邊制服的舞廳專職維護人員。

     他羞愧地爬起來,趕緊說:“他們如此粗暴地對待我,顯然不知道我是誰……” 對方冷冷地瞪着他,拖長音調問:“你是誰啊?” “我是嚴曉東!真的……” 對方猝然變了口吻,喝道:“嚴曉東又是哪兒的一個王八蛋?滾!要不對你不客氣!臭痞子!……” 他不敢再多說一個字,乖乖地轉身逃下台階。

     音樂從舞廳内傳出,不是“迪斯科”,是“華爾茲”了…… 八百八隻能收買樂隊一時,不能打倒音樂。

    打不倒“迪斯科”,也打不倒“華爾茲”。

    他被趕出來了,而他聽到的音樂似乎更優美了。

    那些樂隊隊員們明天茶餘飯後将有可笑的談資,而他們的老婆今天夜裡也許會因此便對他們格外溫柔…… 有人敲門。

    敲得急促。

    隻有敲自家門的人才會這樣不禮貌。

     他以為父親母親半路消了氣,回來了,立刻從沙發上蹦起去開門——卻不是父親母親,是個肩背帆布工作袋的青年工人。

     “電業局的,查查這幢新樓的電表有沒有毛病。

    ”電業局的小青工說着跨了進來。

     “電表?……我還沒注意電表安裝在哪兒呢!”他不歡迎地嘟哝,希望人家轉身便走。

     他這會兒心裡煩透了,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呆着。

     “在廁所。

    我親手安裝的。

    ”小青工拽開了廁所的門,像熟知自己家一樣,無需他指點便扯亮了燈。

     “嚯!進了二十幾家,全樓沒一家比得上你家的廁所這麼高級,跟一等賓館的衛生間比也毫不遜色哇!這大浴盆多少錢買的?” “二百多元。

    ” “幸虧這幢樓的廁所面積大,要不還沒法兒放呢!下班回來,泡上半個鐘頭,神仙過的日子!光有個淋浴噴頭可就沒這福享啰!這從下到頂的花瓷磚更得費不少錢吧?” “忘了。

    五毛七一塊,你自己算。

    ” “五毛七……嗯,起碼也得七百塊……五七三十五,七七四十九,四百多元,對不?” “你檢查電表吧!” “啊,對,電表。

    ”小青工心不在焉地擡頭望了一眼電表,“正常。

    洗臉池那兒再鑲一塊大鏡子更沒治了!” “當然是要鑲的。

    ” “這個單元幾間?” “三間。

    ” “噢,瞧我這記性!想起來了,這原是房管局羅局長為他三兒子結婚卡下的。

    趕上這陣子整黨風太緊,群衆也有反映,才讓了出來。

    您哪個單位?” “我……”他猶豫了一下,順口回答,“文化部門。

    ” “文化部門……哪方面?……” “管……藝術……” “管藝術?”小青工對他刮目相看起來,話也東拉西扯地說個沒完,“不好管啊。

    美國的國防部長難當,中國的文化部長難當。

    誰當誰沒好結果!中國頂數藝術界運動多,所以管着藝術界的人就得多。

    我的話有道理吧?” “有道理。

    十分有道理。

    ”他應付着。

    心說:媽的老子沒工夫和你閑聊!快出去吧! “參觀一下可以不?”小青工全無離去的意思。

     “有什麼好參觀的!”他心裡老大不高興,臉上又不便太明顯地流露出來。

     “行個方便,參觀參觀。

    您這廁所都修繕得這麼講究,房間肯定布置得更甭提啦!我姓趙,這一片的民用線路歸我負責。

    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往電業局民用處打電話找我!” 他那萎縮了多日的虛榮心好像氣球,被對方進門後的一句句奉迎話漸漸吹大。

    這時,隻有這時,他才仿佛找到了一個内心充充實實的人那種良好的自我感覺。

    靠了虛榮心他才覺得自己健康。

     “既然你有參觀一下的雅興,我也不好硬是拒絕呀!”他客氣了。

     于是他在前引導,小青工在後跟随,依次參觀房間,彌補着老父親老母親剛才使他大掃其興的遺憾。

     小青工對他卧室裡三尺高的維納斯,尤其表示出驚歎。

     “啧啧,活的一樣!這維納斯!”小青工伸手欲摸美神豐滿的胸脯,被他伸出胳膊擋住了手。

     “你手太髒,先用肥皂洗洗手。

    ” 小青工瞧了一眼自己油污的手,發窘地說:“對不起。

    一時動了凡心,不過倒也不是非摸……” 他說:“摸一下是可以的,那你就下次來收電費時摸吧!” 小青工有幾分失意地瞅着美神說:“再高三尺就棒啦。

    跟真人一般大小,那整天看着什麼感想!” 他說:“倒是想買個真人一般大小的,哪兒買去?這還是花高價從小販手裡買來的呢!” 說出了“小販”兩個字,他的臉倏地紅了一陣。

    “小販”、“倒爺”、“擺攤的”,都是他非常之忌諱的話。

     還好,小青工沒注意到他臉紅。

     小青工跟随他一走入客廳,失态地呀了一聲,呆呆望着“波琪兒”,半張着嘴,似乎一時停止了呼吸。

     “偉大的女奴,世界名畫。

    别人家裡沒見過吧?” 小青工仿佛沒聽見,仿佛魂魄入畫了。

     “坐,八百元。

    對懂藝術的人來說,錢是不足論道的。

    一幅名畫,能使滿室生輝!……” 小青工仿佛還沒聽見。

     證明自己崇尚藝術,精神追求高雅脫俗的話,對方居然傻呆呆地似聽非聽,他有點不滿意。

     “你坐下欣賞嘛!”他推了對方的肩膀一下。

     “鎮了!……”小青工目光盯在畫上,雙腳機械地朝後移動,腿碰到沙發,才緩緩坐下。

     “八百元買的。

    對懂藝術的人來說,錢是不足論道的。

    一幅名畫,能使滿室生輝!”他再次證明自己的價值觀。

     “對,對!錢算什麼?可惜我沒那麼多錢!八百元值,很值。

    很值啊!”小青工完全贊同他的話,也在證明着是他的一個崇尚藝術的夥伴。

     這使他心裡挺愉快。

     “喝瓶汽水?” “喝就喝……” 他打開冰箱,取出兩瓶汽水,與小青工并坐沙發上,都仰臉望着“偉大的女奴”,邊喝邊聊。

     “不懂藝術的人,就是肯花八百元高價買這樣的畫也未必有勇氣堂堂正正地挂在自己家客廳裡,啊?” “對,對!如今有幾個真正懂藝術的人?您這樣管着藝術的人,客廳裡才配挂這樣的世界名畫!” “你看我書架上多少書!管藝術,不多讀書不行!藝術家們可不是任什麼人管都服的!《西方美術史》,看過沒有?” “沒,沒看過……” “旁邊那本呢?《第二性——女人》,看過沒有?” “也沒看過……沒工夫看書……”小青工覺着羞愧了。

     “得多看書,一定得多看書。

    ” “看是看過幾本。

    《射雕英雄傳》、《壁櫥内的女屍》……” “那一類書根本不值得看!那一類書中有知識麼?有學問麼?要看《第二性——女人》這樣的書!看了,你就了解女人是怎麼回事了。

    女人都是白耗子!她們自己往垃圾堆鑽行,你若把她們弄髒了一點兒,她們恨你一輩子!……” “書裡這麼寫的?” “書裡這麼寫的!” 西蒙·波娃可沒在書裡寫着女人都是白耗子,并且他并不知道那本書的作者是誰。

    買回來後根本就未翻過一頁,純粹是為了擺在書架上,不是為了看。

     小青工對那本寫女人的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請求道:“借我看看行不?保證不給您弄丢了。

    我知道您這樣的人都是非常愛惜書的。

    ” “借是可以的……不過……我還得研究,還得細讀。

    要……寫一篇評論……”其實怕人家借了去,尋找不到女人是白耗子的話,對他留下個胡說八道的印象。

     “那我就不借了。

    ”人家很識趣,随後虔誠請教,“我在出版社一位美術編輯家見過一幅畫,什麼……什麼莎也算世界名畫吧?” “蒙娜麗莎?” “對!一個笑眯眯的外國女人,兩手都放胸這兒,一手壓着一手。

    看樣子像是結過婚的。

    ” 蒙娜麗莎他知道。

    幾年前他倒賣過一種冒牌的進口香水兒,商标就是“蒙娜麗莎”。

     “結過婚!沒錯。

    也算世界名畫,但早過時了!真正懂藝術的人,家裡才不挂過時貨!”他有許多機會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腰纏萬貫,卻很少有機會在别人面前炫耀自己的學識。

    對方虔誠的敬意,鼓勵他抓住這難得的機會不放。

     “我看那幅畫也覺着太過時了!那個外國女人盡管笑眯眯的但不夠撩人!哪能和您這幅畫相提并論啊!”小青工挺善于“侃”,一味兒順着他說,“您這幅畫,讓人一瞅見,眼神兒就舍不得移了!畫女人麼!就該畫到這份兒上!這幅畫算是‘火’到家啦!全‘斃’!” “藝術嘛,講究的是魅力!” “對,對!什麼年代了啊!八十年代了,什麼事兒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如今趕時代的姑娘們穿裙子還追求透、短、露呢!别講一幅女人畫了。

    比鄉巴佬的新自行車纏得還嚴密,趁早甭畫,甭挂!” “是啊是啊,真正懂藝術的人,思想更要開放……” 兩個人,喝着汽水,吸着香煙,望着“偉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和,越“侃”越來情緒…… 小青工終于戀戀不舍地走了。

    也不知是舍不得他,還是舍不得“波琪兒”。

     他仍獨自坐在沙發上,瞧着茶幾上的幾個空汽水瓶,滿滿一煙灰缸煙蒂,攥扁了的空煙盒,複陷入一種百無聊賴的空虛寂寞中。

    小青工帶給他的心理滿足又帶走了。

    無聊、空虛、寂寞更加顯得咄咄逼人,如同看不見的棉絮。

    四面包裹着他,堆壓着他。

     隻有“偉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兒。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側卧在紅毯上的一絲不挂的雪白裸體,心裡痛苦萬端地想小婉。

    将那美豔的光華四射的“偉大的女奴”懸挂在客廳,實現着他對小婉也是對女人的公開的堂而皇之的亵渎。

    可是他對自己缺乏了解缺乏認識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對女人從前和現在的觀念一樣膚淺一樣愚昧。

    富足者的空虛與赤貧者的空虛是同樣深刻的,前者有時甚至比後者來勢更猛。

    抵禦後者不過靠本能,而抵禦前者卻靠睿智的自覺。

    生活還沒培養起他這種睿智,就将他拎着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的富足者們的海綿堆上了。

    他覺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種不落實地的懸高感…… 并且海綿堆也是能吞沒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麼事兒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他認為電業局小青工這句話對他頗有啟發,值得細細咀嚼、回味、琢磨。

     何謂八十年代的派? 何謂八十年代一個三十五六歲銀行存着十四萬元的光棍漢“倒爺”的派? 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團結”在高級舞廳打敗“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來派呢? 三尺高的維納斯和赤裸裸的“波琪兒”擺在卧室挂在客廳究竟算不算很來派呢? 那個晚上從小婉那兒賊似的偷偷溜了,顯然是太掉份兒太不夠來派的行徑啰? 這内心深處的羞恥無論如何得靠自己補救! 怎麼個補救法兒呢? 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應該說活得很來派了!不是麼?想跟哪個男人睡,就跟哪個男人睡。

    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之極的原則!媽的就她那坦率勁兒,也堪稱一派! 可自己呢?和小婉睡了兩次還生怕别人知道!别人都不知道還自己跟自己良心上過不去!還揣着整整一千元到處尋找她,希望贖回個靈魂安甯! 媽的沒誰日日夜夜監督着我過規規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媽的那個傲氣十足的樂隊隊長才不會像我這麼傻兮兮對小婉講良心呢!她也許正因此反而認為那毛頭小夥子比我強吧?剛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騙了電業局那小青工一通麼?騙了又怎麼了呢?他挺滿足,老子也挺滿足。

    不是怪好的麼? 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該咋做一個爺們了! 他頗嚴肅地思想着。

    覺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種叫“七十二變”的卡通畫冊:仙女的羅裙下露出兩隻狼爪子,大力神扭着俏村姑的腰,人參精的娃娃臉移到了孫悟空的猴頸上,都是未嘗不可的事兒了!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起碼和五六個男人睡過覺的小婉無可争辯地是個堕落的姑娘。

    可許多人并不這麼認為,他們稱小婉這類姑娘“現代派兒”。

    “派”再加個“兒”音,親昵之中包含着暧昧的贊賞。

    小婉竟還對他這麼說過:“如今呀,比我更加單純的姑娘不多喽!”他認為自己已經堕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許多哥兒們嘲諷他連堕落一下的勇氣都沒有。

    一次他們使他惱火了,受到蔑視般地莊嚴聲明:“老子也睡過女人了!”結果他們哄堂大笑——意思是這也值得一提?二姐和二姐夫同時從北京出差,住在家裡。

    二姐語重心長地勸他:“曉東啊,你這麼下去可就一輩子沒出息了!”二姐夫卻接過話去說:“沒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非得像咱們似的,光着屁股坐花轎才算出息嗎?咱們一家三口,不是還住着一屋一廚麼?我看曉東夠能耐的了!”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學生,正經八百的知識分子。

    可見如今連知識分子們對出息的看法也多麼不同。

    他到北京去跑買賣,在二姐家做客,跟小婉年齡差不多的外甥女,将飯燒焦了。

    二姐生氣地說:“這麼大的姑娘了,飯都不會煮,将來誰娶你?”外甥女卻振振有詞:“媽你操心太多了,到時候生米已煮成熟飯了!”使他懷疑她也是個“現代派兒”。

     當他的思想在所謂舊觀念和所謂新觀念的夾牆中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便去喝酒。

    酒不能使他明白什麼,但酒能使他糊塗。

    徹底糊塗的時候,兩堵牆就同時倒塌了…… 他離開了家,又打算到哪兒去喝個一醉方休。

    走出樓,見樓外台階上,緊挨着坐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老父親老母親。

     他一下子站住了。

     父親擡頭看着他。

     母親擡頭看着他。

     老父親老母親默默地看着他,都不說話。

    他們的目光中流露着仿佛被兒子抛棄了的悲涼。

     他心裡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鑰匙遞給父親:“爸,坐這兒幹嗎?回家坐沙發上多好……” 父親的目光從他臉上移開,凝望着遠處高空一座塔吊的鐵臂,它吊着一塊巨大的預制闆,不知該往哪兒放似的…… 他又遞給母親:“媽,你接着。

    一會兒和我爸家去吧……” 母親的目光沒從他臉上移開,但也不接鑰匙。

    母親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種乞求,母親的目光使他不忍迎視。

     他垂了頭,低聲說:“那畫,媽你找塊好看的布先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