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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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現在想起來,高伯年十分後悔,他沒有給兒子留下一點點親生母親的東西,兒子就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有愧于烈士,也有愧于兒子的母親。

    他手中沒有楊元珍的照片,本來可以拍一張的,在軍管會宿舍附近就有家照相館。

    她從鄉下來,他卻沒有想起帶她去。

    結果留下了一個遺憾,留下一個十分遙遠而又模糊的記憶。

    她現在在哪裡?或許已經離開人世,這倒是種安慰。

    她可以不再為丈夫的遺棄而痛苦,怨恨。

    她嫁給他之後,就陪着他擔驚受怕,受苦受累。

    她參加了革命,和他并肩戰鬥,盼着勝利,盼着和他生活在一起,盼着用鮮血換得一個和和美美、火火爆爆的小日子。

    她是那樣熱切地期待着他和他的隊伍能給她帶來幸福;她是那樣忠貞地跑到前線向他表示:生生死死和他在一起。

    可是她等到的、盼到的是什麼?她本來最有資格,也可以成為廈門路222号别墅的女主人。

    可她現在又在哪兒?直到最近,他的良知才清清楚楚地告訴他,他給她的,是一種什麼樣的緻命打擊。

     他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地思念她,還有那個他從未見過面的骨肉,高原的親弟弟。

     這些日子,高伯年在閑暇時,總擺脫不掉這種思緒的纏繞和困擾。

    是因為高原的犧牲,還是因為他意識到自己老了,意識到快要退下位來,将要永久地、單調地生活在這個家裡,意識到他的名字将逐漸被人淡漠、遺忘,才去想起這些被自己曾經淡漠、遺忘的往事和親人。

     他是覺得自己老了。

    他越來越感到無力戰勝危機,而這危機來自他曾自以為永遠不可能取代他的閻鴻喚。

    他不得不承認,閻鴻喚比他高明,比他更有魄力。

    剛剛上任幾年,市政建設就讓城市發生了巨大變化。

    更讓他自愧不如的是,閻鴻喚走出了道路改造這步棋。

    它給閻鴻喚在市民中帶來了更高的聲望,使之具有了一種遠比他更強有力的凝聚力。

    對于這些,他作為市委書記,不能斤斤計較,畢竟自己是有着四十二年黨齡的老同志,應該給予新幹部以更大的支持和幫助。

    他一直也是努力這樣去做的。

    盡管在支持幫助的同時,他無法克制内心日益增長的失落感。

     問題在于,怎樣才是真正幫助和支持這個新幹部? 閻鴻喚是像他自己一年前在人民代表大會上自我标榜的那樣,隻是盡一個公仆的責任嗎?不,現在他有他的目的,那就是野心。

    他想通過一系列别人認為難以辦到的工程,向中央、向市民表現他個人獨具的才能。

    也許,開始時僅僅是為了表現。

    一個新上任的市長,希望表現出自己勝任職務的能力,這種表現欲是正常的。

    然而,在他的表現得到認可之後,這種表現欲就會進一步演變為野心。

    閻鴻喚這個演變是極迅速的,甚至可以說一開始他的表現欲就是一種野心。

    現在市政府決定的很多事情,閻鴻喚從不向他這個市委書記打招呼。

    閻鴻喚不在市政府坐機關,卻全市到處跑,到處講話。

    工廠、商店、工地、大學、部隊、電視、電台,無非是四處炫耀自己。

    他的講話裡,很少提到市委,總是講他的市政府要幹什麼,幹了什麼,他做什麼事都别出一格,本來可以在會議室開的會,他非到現場去開,搞什麼“現場辦公會”,而且處心積慮籠絡人心。

    聽說前不久,他把各大局的局長請到鳳華飯店大吃大喝。

    他一步步地把市委書記架空起來,逐漸實現他的一統天下。

    高伯年覺得自己一點點捕捉到了閻鴻喚的種種迹象,從工作上,從他對待市委書記的态度上,也從一些小事上,高伯年認為,閻鴻喚這種日益膨脹的野心,隻有他這位有着幾十年黨内政治鬥争經驗的人才能敏銳地洞察出來。

    他在公開場合和私下交談中,無數次地向人們流露暗示過這個問題,希望人們有所覺察和警惕。

    但他發現,他沒能阻止住他的幹部包括市委常委們向閻鴻喚靠攏。

    閻鴻喚越來越多地赢得了幹部和群衆的信任票。

    這就更令他感到惶惑和不安。

     他覺得這種對閻鴻喚缺乏認識和盲目的追随,或許是一種更大的危機。

     辦公桌的電話鈴聲,把高伯年從萬端愁緒中解脫出來。

     電話裡,檢查團的負責人向他彙報了閻鴻喚對檢查團工作的指責,請示他,是否撤回檢查團。

     高伯年心中的火一下子沖向頭頂:“不準撤,阻力再大,也要堅持把問題查清楚。

    ” 第一次派的調查組就被轟了回來。

    他曾懷疑,閻鴻喚暗中起了作用,否則曹永祥、楊建華不敢如此膽大妄為。

    現在,他的懷疑得到了證實,問題的根子就在閻鴻喚身上。

     昨天,張義民告訴他,那個造反派的兒子已被公安局抓起來了,是個搶劫犯。

    這個事實更加堅定了他查清二公司問題的決心。

    他支持道路改造工程,但支持不等于一味肯定,及時發現處理工程中存在的問題,就是最大的支持。

    群衆反映的市政二公司經理楊建華的問題,他不能不聞不問,但一管就觸動了某些人的神經,這隻能說明其中肯定有問題。

     閻鴻喚竟然如此對待他派去的檢查團,太目空一切了。

    市委書記不代表市委,難道他閻鴻喚能代表市委、市政府?過去,自己對他太寬容了,才導緻了他敢于和自己公開對抗。

    閻鴻喚這話是有意向人表明,凡閻鴻喚抓的工作就不容他人插手,包括市委書記也不能說個“不”字。

    這未免太狂妄了。

    他不能再容忍閻鴻喚這種行為,一定要把二公司的問題查個水落石出。

    包括閻鴻喚本人的問題,像請客,巧立名目向企業攤派;還有不顧國格向中外合資企業的外國人伸手要錢等等問題。

     高伯年暴躁地在辦公室裡踱來踱去。

    他感到憤懑和失望,他一生最大的政治錯誤,就是把閻鴻喚提拔到市長的位置上來。

    他沒能較早地識破他。

    一切野心家都違背不了他們行為發展的規律,一旦時機成熟就取而代之。

    有時出于某種需要,急不可待,就铤而走險,搶班奪權。

    閻鴻喚這不是已經向他挑戰了嗎?閻鴻喚把他對他愛護、支持、忍讓,全當作了無能,從而助長其過高估計了自己的實力。

     他思考着下一步該怎麼辦,分析着可能出現的種種情況。

    即将出現的局面會十分複雜,在這方面,他應該比閻鴻喚表現得更富有經驗,富有韬略。

     足足又過了半個小時,高伯年終于又拿起電話,撥到檢查團的辦公室。

     “檢查團暫時撤回來。

    ”他說。

     “撤?……”對方剛剛向他的檢查團團員們傳達了市委書記不可動搖的決心,不到一個小時,卻又接到了截然相反的指示。

     “環線工程,中央很重視,市民們很關心,我們必須保證工程按時竣工。

    ” “那二公司的問題……”對方還是不懂市委書記為什麼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

     “問題跑不了。

    但現在這個時候,要防備楊建華之流撂挑子,制造停工,以此轉移視線。

    檢查團暫時撤回來,二公司的老問題跑不了,新問題還會有。

    等完工後,再一筆筆清查,那時,就不僅僅是楊建華的問題了。

    ” 高伯年放下電話。

    經過反複考慮,他做出這個決定,除此之外,沒有更好的萬全之策。

    退一步,進兩步,在軍事和政治鬥争中,都是經常運用的策略。

    環線工程現在是市民的“興奮點”,深得民心,而閻鴻喚則掌握着這個“點”的制控權。

    在工程快要竣工時,去揭露問題,群衆不會買賬,反而會造成工程的半途而廢。

    群衆現在盼着交通問題得到解決。

    盼着環線能改變城市面貌。

    打破了市民的夢,房子拆了,路修不出來,橋建成個半成品,市民的不滿就會沖向他。

    甚至一些文人還會把他描繪成那種淺薄的、電視劇裡某些阻撓改革的領導那種可憎嘴臉。

    閻鴻喚則成了遇到阻力的改革家。

    事情就怕,是與非混淆在一起。

    尤其在經濟改革時期,很多問題無定論,說不準的情況下,提反對意見要慎重,要把握住時機,把握住社會心理變化的規律。

    任何一個大的變化,哪怕是件了不起的創舉,在它進行過程中,都要伴随和孕育着一種新的矛盾和新的不和諧,這些在人們追求它的時候是很不容易被發現的,反而視其為寶。

    但新的矛盾總要爆發,新的不和諧總要表現出來。

    當人們對新變化的新奇感到熟悉,并逐漸習以為常、失去興趣的時候,就會重新用挑剔、審視的眼光去看待它了。

    人們會開始不滿、指責,找出千百條理由否定它,包括那些他們曾經熱情贊頌和推崇過的人。

    環線建設過程中,市民對它抱的期望過高,輿論宣傳過重,投入的資金、人力、物力過多,牽動面過大。

    閻鴻喚這種集全市人民精力于一點的做法,本身就給環線建設的評價造成不利因素。

    隻有等它全線通車,當道路管理,工程質量,環線工程投資資金緊張的時候,揭露借改革之機,用承包的形式,有人侵吞了國家大筆資财的問題,就具有了說服力。

    從而暴露閻鴻喚的所謂“高速度”和“銳意改革”的實質是什麼。

     閻鴻喚可能會為他的一句話而撤走了檢查團而自鳴得意。

    但他一定要讓閻鴻喚為這個“勝利”付出應有的代價。

     為了不失一個共産黨員的光明磊落,高伯年準備立即寫份報告,向中央和紀委如實反映發生在這座城市,發生在這些以改革家自居的中青年幹部身上的問題,現在到了應該引起警惕的時候了。

     沈萍推門進來:“老高,我跟你商量個事。

    ” 她現在滿腦子是女兒的婚事。

    前天,她找了外貿公司的經理,預定了一套進口家具,昨天又給海關負責人打了長途電話,讓他設法處理幾件海關沒收的家用電器給她。

    至少要有彩電和冰箱兩種,有音響、錄像機更好。

    那個負責人上次動手術,是沈萍親自為他組織的專家小組會診,況且他又是高伯年的老部下,事兒再難辦,他也得辦,黃山大樓那套房子閑置了一年多,她本想找人去整修裝飾一下,想了想又改變了主意。

    她得讓高婕在她這兒結婚,暫時住在這幢樓裡,她也好照應一下女兒。

    沈萍已經覺察到張義民對高婕的态度有了變化,她有點兒放心不下。

    目前,她不想過分計較張義民的态度,等結了婚,她再以丈母娘的身份教訓女婿,替女兒把和張義民的關系調理順。

    她有這個把握。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現在,隻剩下和老頭子定定女兒的婚期了。

     “我想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