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燈
個環境。

    和二十五年前,他跟徐力裡初次來到這裡的感覺完全一樣。

    那時,他震驚;他還沒見過這麼幽雅、舒适美麗的環境,也容忍不了自己那簡陋的平房區與這高雅的小樓區形成的反差。

     他和徐力裡坐在院裡的長椅上,觀賞着外檐裝飾着浮雕花紋的兩層洋房和眼前鳥語花香的小樹林和花圃。

    有一種不可言狀的複雜情感,産生出一連串毫無邊際的聯想:兒時的田野、毛茸茸的羔羊、糞叉、柳筐、土坯房;幽山居士、琴棋書畫,萬卷藏書、青竹紅瓦;法國的上流社會,舞會客廳,花天酒地,王公貴戚……這裡的美、舒适和寂靜使人瞬間覺到耐人尋味的人生。

    或有或無,或短暫或悠長,或空曠孤寂,或安然超脫……然而,當他從紛雜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一個鮮明的感覺———差距,一條隐隐的裂痕已經在他的思想中出現了。

     現在,他也成了這裡的主人。

    在他意識到當初導緻他與徐力裡之間的愛情悲劇,最根本原因是那種從最樸素的社會環境中培養出的認識偏見時,已經太晚了。

    他失去了她。

    那段初戀,由于他的褊狹,由于他的粗疏,而随着時間的推移成為遙遠的曆史。

     倘若曆史倒轉回去,允許他重新選擇生活,那麼一切該是什麼樣子?閻鴻喚做了個深呼吸,奇怪自己為什麼忽然間在緊張繁忙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居然會想起這些,這些不能忘懷卻必須忘卻的往事。

     他朝自己的房子走去。

     這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

    他沒有立即回過頭去,那微弱的聲音使他不能立刻意識到有人真的在叫他,他恍惚地停住了腳步。

     再沒有任何聲音,但他的第六感又告訴他,有人在等待他。

     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立刻像觸電般呆住了。

     傍晚輕紗似的薄霭籠罩的大樹暗影下,一個修長的身影手裡拿着卷什麼東西站在那裡。

    那是徐力裡。

     “是你?”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過去。

     “你剛回來?”她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你病了?”走近她,他發現她的面容十分憔悴。

     “是的。

    ” “你要堅強。

    我已經通知衛生局下最大的力量,隻是自己要千萬當心。

    ” “謝謝。

    ” “我,我對你關心很不夠,老柳他批評了我,請你原諒,……你要充滿信心……我……” 她像是沒有興趣聽他講這些話:“我來找你,是為的這張圖紙。

    ”她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這是我設計的一座立交橋,我想直接交給你。

    ” 閻鴻喚深深地感動了。

    她還是那個他熟悉的徐力裡,倔強、執着,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業可以付出全身心的代價。

    他接過圖紙,覺得周身都在發熱。

     “走,到我家坐一會兒,我們好好聊聊。

    ”他低聲請求着,他一直回避見到她,見到了,就不想很快結束這場談話。

     “不,不必了。

    ”徐力裡搖搖頭,“我隻是希望你快一點審查我的設計,我的時間不多了。

    ” 她的語氣又一次使他的心感到疼痛,他沖動地握住她的手:“别這樣說,我一定盡快研究你的設計。

    ” “答應我,市裡準備建的八座立交橋,有一座要采用我的設計。

    ”徐力裡的手似乎在發抖。

     “好的,我答應。

    ” 徐力裡從他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手,凄楚地一笑,轉身走了。

     閻鴻喚木然地站在那裡,望着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盡頭。

     他的耳邊突然響起柳若晨那天對他大聲喊出的話:“她……愛你,把一生的感情,把最純真的愛情給了你!” 就是這句話,使他在知道她患了絕症後仍沒有勇氣去看她。

     今天,她來了,她難道僅僅為了一張圖紙嗎?但他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說的太多,然而該說的,他似乎已經說了。

     二 徐力裡回到自己家的小院,進了門,就聽見弟弟把他那台美國音響開得震天響,亂糟糟的音樂夾雜着弟弟和他的朋友的嬉笑聲,叫人心煩。

     她搬回家,他隻是付之一笑:“鬧别扭啦?回來住幾天也好。

    ”僅此而已。

    他隻知道和他的朋友一起盡情地快樂,完全不知道他姐姐内心的痛苦。

    但她不怪弟弟,她不願弟弟被她的痛苦所累,她希望弟弟生活得快樂幸福。

     她不想進樓去,可又無處可去。

    她想安靜一會兒,可心又總靜不下來。

     明天,就要住院了。

    她不知道住進醫院還能不能回到這裡來,還能不能再見到弟弟。

    她沒有告訴父親。

    怕他經受不住這種打擊。

    上個月,她去北京發現父親精神很壞,人到了他那個年齡,身體每況愈下,衰老的速度甚至按天計算。

    她怎麼忍心用自己生命的消失去加速另一個生命的離去。

     她悄悄走上樓。

    房間裡的寫字台上還攤着很多圖紙和繪圖工具。

    她收拾起桌子,以後怕再也用不着它們了。

    她照照鏡子,鏡子裡的她,臉色蒼白,疲憊而憔悴,青春早已蕩然無存。

    人已到了中年之末,而她此時的心境比實際年齡還老。

    在自己的親朋好友、同學同事中,難道自己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死亡邊沿?立交橋的設計使她心力交瘁,終于搞完了,為什麼沒感到輕松反而覺得沉重?這沉重是由于對生的留戀?對親人的留戀?對橋的留戀?還是對于往事的留戀?當她争分奪秒地搞立交橋設計時,她沒有一點空餘想這些,現在,她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空得讓她發顫。

    她感到累,力不可支。

    她克制着自己想到床上躺一下的欲望,她知道自己站着的時間不會太多了,而躺下去卻是永久的事。

     她該為自己準備一下住院的東西。

    沒有什麼要帶的,倒是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遺物”,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這個不吉利的詞兒。

    醫院從北京請來了專家,是閻鴻喚特别關照,可她并不抱任何希望。

    她不相信本世紀會産生攻克癌症的諾貝爾獎金獲得者。

    盡管癌症病人中也有起死回生的先例,但那是奇迹,不是醫學。

    她對自己并不抱幻想,死裡逃生的僥幸者畢竟太稀少了。

     徐力裡決定把所有的東西,文字和衣物全部處理掉,一件也不留下。

     她打開衣箱,拿出一本已經磨損了綢面的日記本。

    這些年,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一直帶着它。

    現在,她卻要在死之前,首先燒毀它。

    這日記記載了她剛剛萌發的初戀,一直到她與閻鴻喚最後分手的那最痛苦的日子的全部心路曆程。

    日記斷斷續續,記載着她青春時代最幸福的回憶和一個少女的全部秘密。

    那天,柳若晨沒有看到它,她覺得遺憾,倘若他看到了,世界上就會有一個人真正了解她。

    盡管她會生氣,或者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但總歸,她不會在他眼裡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欲的“怪人”,可惜,他隻看到了那張照片。

     她端過臉盆,把日記一頁頁撕開,然後用火柴點着,一頁頁燒掉。

     人沒有必要讓别人一定理解自己。

    感情,這是世界上惟一純粹屬于自己的東西,讓它随自己的生命一起離去,也許這是最好的。

     即使是閻鴻喚,他也不一定了解自己了。

    多少年了,她隻是遠遠地看見過他。

    剛才,他們站得那麼近,甚至,他還握住了她的手,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陌生、遙遠,難以與日記本中的他重合? 他直到畢業時,才知道她是徐克的女兒。

    他先是吃驚,後來又有幾分激動。

     她帶他來到自己的家。

    父母熱情地接待了女兒的同學。

    父親尤為關注,從學習到生活詳細地和這個年輕人交談。

    她感到欣喜。

    把父親拉到一邊,悄悄地彙報了自己的秘密,父親的态度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父親反對女兒的選擇。

     徐克早已替女兒選中了未婚夫。

    他的一個老戰友是駐外大使。

    大使的兒子前一年從外交學院畢業,準備派往歐洲做駐外大使館秘書。

    老戰友出國前就和徐克兩人悄悄商定,等兒女們大學畢業,就讓他們完婚。

    兩個孩子青梅竹馬,雖說讀中學時就不在一起,但每年暑假,徐克常讓力裡到北京去玩,總要住在老戰友家幾日。

    兩個父親相信自己的兒女們一定會滿意這種安排。

    但沒想到,女兒選中了一個工人。

     徐克很欣賞閻鴻喚。

    閻鴻喚是他親手樹起的一個典型,保送他上大學也是他的意見。

    作為市委書記,他對這樣一個踏實、上進、事業心很強的勞動模範是喜愛的;但作為一個父親,他卻不能接受這個青年。

    他覺得女兒和閻鴻喚在修養和氣質方面有差距。

     前市委書記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

    解放前一直在白區搞地下工作。

    解放後,為了加強對這個大工業城市的領導,黨把他這個具有豐富城市工作經驗的知識分子派來當市委領導。

    徐克非常善于團結周圍的幹部。

    他淵博的知識和風度,平易近人的作風和領導藝術,赢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擁護。

    但他内心裡對工農幹部、對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進城幹部有着某種程度的輕視。

    他們理解問題,考慮問題往往比較淺薄,工作方法比較簡單,而且目光短淺,有一種“農民”式的說不出的味道,使他感到不舒服。

     從這個角度,他不願吸收這個年輕人進入他的家庭,他希望自己的女婿是一個氣質、修養、談吐、風度上都首屈一指的人物,像老戰友的兒子那樣。

     然而,徐克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服女兒。

    他意識到女兒對閻鴻喚的好感,正是自己在言談話語中慢慢灌輸的。

    女兒的選擇,恰恰是自己經常教育她向工農學習的結果。

    女兒沒有錯,父親也沒有錯。

     閻鴻喚敏感地察覺到了徐克态度上的變化。

    市委書記臉上那種首長式的親切、長者樣的慈祥不見了,一副冷漠、審視、挑剔,甚至近乎傲慢的神态。

    難道這僅僅是長輩對子女擺出的架子?當徐力裡把一切告訴他時,他頓時醒悟到自己犯了一個不該犯下的錯誤,他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