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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們起的?” “小柳這孩子可憐呀,力氣小可好強着呢,一天到晚地幹。

    我們看不過眼,幫幫她。

    可她一時不閑着,這不,有點空,又幫我們挑草去了。

    ” 建華聽了心裡很不是滋味,他與職工聊了幾句,就來到柳若菲的小屋。

    她還沒回來。

    他環視着她的“窩兒”,幹打壘的牆很薄,四角結着一層厚厚的霜。

    中間壘着個大竈,裡面熄着火。

    幾捆葦子鋪成個地鋪,上面鋪着條羊毛毯,旁邊整齊地放着四隻大玻璃瓶,想是裝熱水焐被窩用的。

    灰暗的屋裡隻有羊毛毯上的那床蘭花被,可以證實主人是個女孩子。

     門簾掀起,像個宇航員似的柳若菲穿着厚厚的皮大衣、氈靴,走進屋來。

    看到他,她指指地鋪:“坐吧。

    ”算是打了招呼,然後放下手中的桶,脫下大衣,摘掉皮帽,坐在土竈前。

     “聽老職工說你幹得不錯,特地來看看你。

    ”建華坐下說。

     “談不上,總比坐在屋裡什麼活兒都不幹的人強點。

    ”她邊說邊脫掉厚氈靴,把腳伸到爐邊去烤。

     “你這次表現很好,這是一個進步,長期這樣下去,大家都會改變對你的看法的。

    ” 她嘴角露出一絲冷笑:“我一貫如此。

    我不乞求别人改變什麼看法。

    我不為别人的看法活着。

    ” “可你剛來時,幹活為什麼那樣消極?” “那時我有病,勞動是鍛煉,可不是玩命,對吧?” “病?” 柳若菲望望他,勉強地笑笑:“是的。

    女生們都有的正常生理現象。

    呂愛紅不懂嗎?偏不準我假,讓我在全連亮相。

    ” “你當時應該向呂愛紅解釋一下,和她談一談……” “解釋?”她急急地打斷了他的話,“任何解釋都是多餘的,一個人要是嫉妒上你,她就會千方百計損害你。

    ” “你多心了,呂愛紅不會那樣。

    ”楊建華認為她的感覺和判斷是錯誤的,在這個革命化的時代,呂愛紅怎麼會嫉妒她? “你當然不會理解,可我的直覺早告訴了我,在來兵團的火車上,就開始了。

    心裡感覺,隻有女生之間才能感覺出來。

    ” “不,她也許是看不慣你。

    她希望每一個知青都像她那樣,拿出接受再教育的樣子來。

    ” “接受再教育的樣子是什麼樣子?我們穿一樣的兵團服、幹一樣的活兒,睡一樣的鋪……” “問題不在形式,而在追求。

    比如……你總在臉上抹點什麼,而她是臉黑心紅。

    ” “哈哈……”柳若菲忽然笑起來,“看來副連長的邏輯是臉黑才能心紅了?”她把一隻腳伸進氈靴,又脫掉另一隻靴子,換了腳來烤。

    襪子破了個洞,柳若菲卻毫不介意。

     “看來臉和心必須是對立色。

    因為老職工的臉是粗糙的,所以我們的臉也必須弄成幹樹皮。

    因為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受苦人,所以我們就不應該生産糧食而應該和他們一樣餓肚皮。

    ”她看看襪子上的破洞,索性脫掉襪子,露出一隻雪白的腳,又瞧瞧建華,“無産階級追求的應該是這種生活方式吧?不,還不夠徹底,應該像原始人那樣,用樹葉和獸皮裹着身子。

    ” 不知怎的,建華看見她的動作,她的腳,生理某部位突然有一種異常的感覺,心裡慌慌的,他克制着自己轉過頭去。

     “我不明白,那天連長讓你去連部你為什麼不去?” 她的臉一下子變白了,眉梢微微一顫,身子輕輕一震,咬住嘴唇,乜斜着一閃一閃的竈火,神情古怪。

     楊建華覺得不對勁兒。

    她的表情不對勁兒,連長對她的種種矛盾态度也似乎不對勁兒。

     “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 她咬緊牙關,眼光陰郁、凄楚,還有一種憤恨。

     “相信我,我們都是同列車來的同學。

    ” 她擡眼望着他,突然間,淚水迷蒙。

     她的話,讓楊建華驚呆了。

     當初,柳若菲報名來到兵團沒被批準,因她社會關系複雜,出身又不好,她便自己跑到兵團接收站去請求。

    連長當時來接兵,接待了她,談了兩次話,就答應帶她到自己的連隊去。

    柳若菲于是登上了赴兵團的火車,一車廂知識青年,她誰都不認識,隻認識接收她的連長。

    連長讓她坐在自己身邊,她把他視為救星。

    到供給制的兵團,生活有保障,否則,她身單力薄,到農村插隊會餓死。

     在兵團轉運站,由汽車一批批把兵團戰士送到連裡。

    知識青年們住下來等候。

    那天晚上,連長把柳若菲叫到自己的房間,說要和她談思想。

    她去了,如實談了自己家庭的遭遇,自己的思想包袱和決心。

    連長滔滔不絕地跟她談起自己,貧農出身,中印自衛反擊戰立過三等功,談一個連長在建設兵團所擁有的權力……一直談到轉運站發電機停止供電。

    電燈滅了,連長一雙手突然抱住了她。

    她本能地呼叫起來。

    連長不得不松開手。

    柳若菲感到頭暈,不知道哪裡是門,隻能背對着牆,面對着那個黑影,在這一刹那她還幻想着連長剛才的動作不過是沒有站穩。

     “别害怕,我喜歡你,跟我好,我保證今後你再不受氣。

    ”黑影低聲說,語調很親切。

     她聽明白了。

    一瞬間,這黑影,那聲音全成了魔鬼。

     “我不需要,快讓我走,不然我還喊。

    ” 親切的語調變成了惡狠狠的恫吓:“你敢喊,我就掐死你,不知好歹的狗崽子。

    ” “流氓!掐死我,我也喊!” 黑影坐下了,劃了根火柴,點着一根煙,在黑洞洞的屋子裡像是一盞鬼火。

     “剛才,我是吓唬你。

    你好好想一想,你是到内蒙紮根的,要在這裡安家,你跟我好上了,不比跟兵團戰士強?連長在連裡就是皇上,你别糊塗。

    ” “就是真皇上,我也不答應,你放我走!”她喊道。

     “好哇!”連長狠狠地把煙丢到地上,一腳踩滅,“既然這樣,你等着吧,有你好瞧的。

    早晚我要叫你知道我的厲害。

    我他媽的不叫你乖乖服輸,就不是人!” 連長把這個可憐的女孩子低估了。

    姑娘沒有就範,她生性不會向邪惡低頭,從此,她便遭了厄運。

     楊建華心裡打了個冷顫。

    這一瞬間,他理解了她的全部話。

    原來在她的頭上罩着一張出自各種目的、各種心理的網。

    她是一隻處在嫉妒和陰謀槍口下的獵物。

    一個想打傷她,損害她的形象;一個想折磨她,為着捕獲她。

    而一切進行得又是那麼冠冕堂皇、合情合理。

    龌龊的目的,冠以革命的名義,而又不露蛛絲馬迹。

     “太卑鄙了!他現在還找你的麻煩嗎?”他問。

     “你想呢,不然我為什麼會被‘流放’?”她抱着肩膀,像一隻無力再掙紮的幼狍,“我有時真害怕,雖然表面上我死硬死硬,可我心裡……” “别害怕!”楊建華沖動地站起身,“我會保護你,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今後不論發生什麼事,你都要立即告訴我。

    ”他動了情,他同情她、憐惜她,也為自己悲哀。

    他一直信賴連長,在大家眼裡,他是連長的人,他是被欺騙了。

    面對這個獨自鏖戰,精疲力竭的女孩子,他真想一把把她摟進自己的懷抱,用自己身體去溫暖她,保護她。

    她是自己的同齡人,知青戰友,一個勇敢的、美麗的姑娘。

     柳若菲望着建華真誠的眼睛,淚水奪眶而出。

     從這天起,連長莫名其妙地發現,他全力培養起來的副連長,突然對他冷漠了,處處跟他唱對台戲。

    女生排的戰士們也不無醋意地發現,她們所傾慕的副連長對柳若菲表現出對任何女生也沒有過的熱情和關心。

     轉年,連隊接到團裡布置的戰備命令,要求各連挖戰備溝。

    男生每天規定的任務是挖三立方米,女生是一立方米。

    女生領袖們認為這個規定是對女戰士的歧視,便由連裡折衷為兩立方米,男女一樣。

     然而,兩立方米土對女生來說,是力所不能及的。

    于是幾乎所有的女生都靠男生支援了。

    隻有柳若菲,男生照例不敢沾她的邊,誰去幫她,男生們會起哄,女生們會挖苦,輿論這張網誰也不敢去觸。

     離收工就差一個小時了,柳若菲的土方剛剛完成了三分之一,呂愛紅走到她身邊,望着汗水淋淋的柳若菲:“柳若菲,你快點幹!就你拖全排的後腿了。

    ” 柳若菲看她一眼,抹了把汗,索性往地上一坐,從地上拔根草放在鼻子下聞。

     “你這是什麼态度?”呂愛紅火了,“今天挖不完,不準回宿舍!” 楊建華來到工地,聽到這邊吵鬧,便趕過來。

     “副連長,你管不管,她天天完不成任務,我批評她,她一屁股就坐這兒了。

    ”呂愛紅挑釁地望着楊建華。

     “堅持一會兒,大家都在幹。

    ”他對柳若菲說。

     “累了。

    ”柳若菲淡淡地回答,“我不是機器,是人,力所不能及時,就會累,就需要休息。

    我沒完成任務?你們的任務哪一個是憑自己完成的?” “嘿,那你就管不着了,别人群衆關系好,誰讓你沒人緣。

    ”呂愛紅挖苦道。

     周圍的人越來越多。

    楊建華不再說什麼,他脫掉外衣,朝手心吐了點唾沫,拾起柳若菲的鍁幹了起來。

    他的動作有力,一鍁鍁的土飛快地起出,上溝。

     柳若菲站了起來,臉上由于興奮而泛紅了,她神氣地站在那裡迎接着周圍詫異的目光。

     “我提醒你,副連長,你要注意立場,愛憎分明!”呂愛紅被楊建華的舉動激怒了。

     楊建華不動聲色,一闆一眼地說:“我愛什麼,恨什麼,清清楚楚。

    ” 果然,楊建華幫助柳若菲的事,引起全連嘩然。

     呂愛紅收工後,立即把這一情況向連長指導員彙報。

    楊建華一時成了衆矢之的。

     “聽說你當着大家的面,公開說你愛柳若菲?”連長夾着煙,口氣像審犯人。

     楊建華完全可以說明他并沒有這樣講,但他不想申辯。

     “對。

    ”面對連長,他一口承認。

    他覺得這種回答是對弱者的最有效保護。

    謊言有時是出自神聖的需要。

     “你,你們是什麼關系?”連長暴跳如雷。

     “誰敢欺負她,我就揍誰,就去上面告發,就是這麼一種關系!”他斬釘截鐵地回答,目光鋒利地逼視連長。

     連長被這咄咄逼人的目光吓呆了,癱坐到椅子上。

    他面對着一頭暴怒的獅子,他遠不是建華的對手。

     消息一下子在全連傳開。

    兵團戰士正值青春旺盛時期,但青春的欲火被兵團紀律壓抑着,人們便靠傳播各種消息,議論别人來發洩。

    柳若菲聽到了連部的這場“舌戰”,找到楊建華。

     “但願你不是開玩笑。

    ”她找到他,靜靜地說。

     “隻要你願意,它就不是玩笑。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這是他的第一次愛情。

    到兵團的第四個年頭,他們便結了婚。

    面對各方面的高壓,上上下下的流言,他毫不膽怯。

    在那間草原上的小土屋開始了自己溫暖的家庭生活。

     他愛柳若菲,也愛他們那個土坯的小屋。

    每當他疲憊地收工回到自己的家,坐在那個暖暖和和的竈火前,和柳若菲一起做那些簡單的飯食時,他的心中都會湧上一種甜蜜的感覺。

     “我們把媽接來吧。

    ”他說。

     “在這兒安家?你真想在這鬼地方呆一輩子?” 她望着他:“我早晚要離開這兒。

    ”她冷冷地說。

    她的心像是結了冰,暖都暖不過來。

     她懷了孕,卻絲毫沒有當母親的喜悅,堅持要打掉。

    他不同意,通知團部、師部衛生所和醫院不準給她打胎,這樣,小蒙蒙才來到人世。

    她不肯用自己的乳汁喂養兒子,小蒙蒙是父親用牛奶喂大的。

     但他沒有更多地責怪她,他覺得她的心是讓那些痛苦、那些不公正塞得太滿了。

    他願意用自己的愛去填充她的心。

    然而,他沒有成功,她還是離開了他。

     他獨自帶着兒子過了六年,從來沒想過再成個家。

    盡管母親常在耳邊念叨,他毫不動心。

    他習慣了和小蒙蒙在一起,他不能想象會有什麼樣的女人能夠接受他的兒子,也不能想象自己能與什麼樣的女人再産生愛情。

     現在,肖玲,這個快快活活的姑娘朝他的生活走來,自己該怎樣對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