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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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的話。

    肖玲和他不是一代人,這個年輕的女孩子還不了解他,不了解生活,他應該打消她對自己的好感。

     肖玲默不作聲。

     他們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

     “好啦,我該拐彎了,再見,我母親和兒子還在等我。

    ”建華故意把“兒子”兩個字音咬得很重。

     肖玲凝視着他的背影好半天,深深地吸了口氣,心裡覺得空落落的,是失意,是迷惘,還是惆怅,她搞不清楚。

     三 楊建華推開家門,桌上用飯罩罩着一大盤涼粉,幾張薄餅,兩盤炒菜,紅的西紅柿炒雞蛋,綠的青椒炒肉絲,非常好看。

    媽和小蒙蒙坐在桌邊。

     小蒙蒙見爸爸坐下來,就攀着建華的肩頭:“爸爸,聽義蘭姑姑說,咱們要搬家了。

    ” 楊大娘趕緊制止住孫子:“小蒙,别瞎說,街裡沒通知的事兒,可不能亂講。

    ” 小蒙做了個怪相,從爸爸衣袋中翻出兩毛錢,出去買冰糕。

     “媽,怎麼回事?”建華擦擦臉,問母親。

     “上午義蘭來說,她哥講的這普店街要修成大馬路,咱們都得搬走。

    ” “對,可能。

    ”建華聽局裡布置修環線的任務就想到了普店街一準拆遷。

     楊元珍歎口氣,給兒子遞過筷子。

    “媽住在這兒幾十年了,還真舍不得走。

    咋,你開會和這事兒有關?” “嗯。

    ”建華心不在焉地答着,跟肖玲分手後,他心裡一陣迷茫,仿佛肖玲那雙真摯深情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楊元珍自然不曉得兒子的心事,她隻當兒子累了,便不再說話,坐在一邊看建華吃飯,心裡盤算着如何跟兒子提提張義蘭的事兒。

     義蘭走後,整整一上午,她就琢磨着這件事。

    義蘭這姑娘的心事,她看出來了,今兒又半隐半露地說了出來。

    可是,她知道義蘭的哥哥張義民跟高家的閨女好上了,現在建華若再跟義蘭成了親,不等于高家又與張家結了一門親?楊元珍不願建華跟同父異母的妹妹成為這麼一種關系。

    可又一想,這樣,建華也許能跟他親哥哥見上面了,她也許就能見到小原了。

    三十多年了,小原該成了個壯漢子了,她真想見見他。

     建華吃完了飯,順手洗了碗筷,便往被垛上一靠:“媽,我累了,想睡會兒。

    ” “等會兒再睡,媽想先跟你說個事兒。

    ” 楊元珍把義蘭上午的話和神态學給了建華。

     “我看義蘭這孩子真心實意的,對小蒙蒙也好,差不離就成了吧。

    人家還要幫咱們多要間房呢。

    ” “媽,您别操心了,我看不上她們家。

    以後您得明告她,我不想結婚。

    ”建華煩躁地說。

     “這叫什麼話?她們家怎麼了?人家市委書記的閨女都能看上她們家的人,你就看不上了?再說,你又不跟她們家過,義蘭人好就行了呗。

    ” “她們一家子人身上都有那麼股子酸勁兒,義蘭也不例外,我讨厭。

    ” “你這也讨厭,那也讨厭,就這麼一輩子過下去?你好說,小蒙靠着你行嗎?我将來一蹬腿,可憐的是孩子。

    你主意大,媽的話你一點聽不進去。

    ”楊元珍說到這兒,真的傷心了。

     建華知道自己剛才對母親的态度太硬了,便放緩口氣:“媽,您别說了,以後我自己找就是了。

    離過一次婚了,再結婚就得看準了。

    ” 楊元珍說服不了兒子,不再講什麼,她其實也不喜歡張家的人,隻有義蘭一個讓她動心。

    她歎口氣,出去找小蒙。

     建華其實哪裡睡得着,他隻不過想自己安安靜靜地躺一會兒。

    他喜歡肖玲,但她太年輕了,沖動的感情,發熱的神經,天真的同情。

    而這些情緒,對于他,早已成為過去。

     他與她是兩代人。

    當初,他愛柳若菲,最初萌生的不也是同情嗎?她對他的愛不也是一種感激嗎?同情和感激不是愛情。

    然而無數個愛情卻從這裡起航,盡管這些愛情的歸宿不盡相同,起點卻都有着最初的理解、溝通和友情。

     過去,是那麼的遙遠又是這樣的貼近。

     他,兵團連隊的副連長。

    一張胡子拉碴的黑臉,剃一個又短又粗的平頭,穿一身洗得發白、打了補丁的舊軍裝,一腦門子責任感和使命感。

    要把連隊建設成一流的過得硬的革命化連隊占據了他的全部腦海。

     他很少接觸連隊裡的女生,即使接觸,他也是神态嚴肅,從不像别的小夥子那樣和女生說說笑笑。

    連裡的女孩子們敬重,甚至可以說敬畏他,也從不敢跟他說笑。

    而背地裡,他卻成了全連女生心目中的偶像。

    盡管他嚴格遵守着兵團“三年之内不準談戀愛”的禁令,卻有許多女生,悄悄地向他展開了愛的“攻勢”。

    他絲毫沒有動心。

     作為一個副連長,他早就知道柳若菲,她是連裡政治思想分析會的主要分析對象。

    但他從沒跟她正面接觸過。

     柳若菲與衆不同。

    在轉運站分連隊時,他一眼就注意到她。

    在無數個綠軍裝、綠軍帽的人海中,她像一朵白芙蓉,亭亭玉立,格外引人注目。

    她的頭發、眉毛、睫毛、眼球很黑很黑,而皮膚又很細很白,這種黑白對比使得她的臉格外富有光彩。

    她的眼睛很深很大,鼻梁筆直,像個“混血兒”,可憐巴巴地埋着頭,跟在隊伍的後面,他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地方看到過她。

     可到了連隊不久,他發現柳若菲表現得太惡劣了。

     第一個星期的勞動任務是脫坯。

    大家都拼了命地幹,有的女生白天幹不完,夜裡悄悄爬起來幹,誰都希望在到邊疆的第一周來個“開門紅”。

    三天結束後,每個人都完成了自己的定額,或者超額。

    隻是除了一個人,那就是柳若菲。

    她隻完成了一半兒,連長點名批評她,讓她站起來,接受批評,她不站。

    連長大發其火,她仍無動于衷,結果遭緻全連第一次大批判會,她一下子在連裡“臭”了。

    僅僅半年,女生排又開了她第二次批判會,因為她打了排長呂愛紅。

    原來,柳若菲臉上天天都要抹雪花膏,而呂愛紅認為革命戰士,隻需抹點“凡士林”即可,雪花膏純屬資産階級的“香風臭氣”,便把柳若菲箱子裡的雪花膏、洗頭膏、花露水統統扔到了茅坑裡。

    柳若菲知道了,找到排長,便與她揪打起來,身為一排之長的呂愛紅在指導員的支持下,便召開了批判“追求資産階級生活方式,搞階級報複”的批判會。

    柳若菲不服氣,批判會便幾乎升級為鬥争會。

     連長聞訊趕來,制止住幾個女生揪打柳若菲想把她拖到台上的舉動,決定把柳若菲帶到連隊去批評教育。

    呂愛紅想不通。

    奇怪的是柳若菲反倒停止掙紮,主動站到了台上。

    她在示威,向排長示威,也向曾經第一個批判過她的連長示威。

     誰也沒想到,這次批判會,竟成了指導員和連長矛盾爆發的導火索。

    指導員在黨支部會上支持呂愛紅,批評連長幹涉制止批判會的行為是錯誤的。

    連長自恃是參加中印自衛反擊戰的英雄,堅持連隊是連長說了算,排裡幹什麼事兒要經過連長的批準。

    這次暴發的矛盾,一直延續下去形成連隊領導層的兩大派。

     而柳若菲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兩大派夾擊的對象。

    她依舊我行我素,對連隊的一切都似乎很冷漠,甚至充滿敵意。

    她成了連隊裡一個孤獨的、落後的“個别分子”。

    作為連長的副手,一個尊敬、敬佩英雄連長的楊建華,對這個懶惰、思想“灰色”的女生也沒有什麼好印象。

     然而,當他第一次直接接觸到她時,他覺得她與自己原來的印象并不一樣。

     冬天,錫林郭勒草原是一片白雪茫茫的世界。

    零下三四十度的嚴寒,把大地凍得結結實實。

    井邊上,被水桶灑出的水,潑出一個一米多高的冰坡,井口越凍越小,成了隻能穿過一隻水桶的洞。

     建華到井邊打水,隻見一個女生穿着厚厚的皮大衣,臉捂得嚴嚴實實,站在井台上,拼命地左右搖晃着繩子,可隻聽見水桶在井底乒乓亂響,就是打不上水來。

     楊建華拿過她手中的繩子,把水桶向上提提,然後猛地一抖繩子,撲通一聲沉入水底,提上滿滿一桶水。

    他解開桶上的繩子,把水桶提下冰坡,然後把繩子系在自己的桶上。

     那女生默默地看着他做完這一切,小心翼翼地滑下冰坡,把那桶水毫不吝惜地倒掉,又爬上冰坡。

     “為什麼倒了?”他不解地問。

     “我想自己學會。

    ”她站在他身邊,看他打水。

     “快兩年了,還沒學會?” 她不吭聲,隻是學着他的樣子,一次次地試着,終于提了滿滿一桶水。

    他幫助她把水桶提下冰坡。

    她又倒掉了一半兒。

     “提不動?”他善意地嘲笑說。

     “不,用不了。

    ” “那麼多人怎麼會用不了?” “别人不管我,我何必管别人?”她冷冷地說。

    然後擡起頭來,口罩上一雙漆黑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你是連裡惟一幫助過我的人。

    ” 她的語氣很硬很冷,卻有一種凄楚的味道。

     楊建華這才認出她是柳若菲。

     “你想過沒有,為什麼大家會這樣對待你?”他這樣問她,隻是出于副連長對戰士教育的職責。

     “不知道,也許我是個瘟神。

    我從來沒有傷害過誰,可這裡根本就沒有公理、正義和人性,隻有陰謀、嫉妒和虛僞。

    大家都是勢利眼,隻要不觸犯自己,誰又肯為一個弱者說話,誰都不肯觸犯權勢,講句真話!……”她一口氣說着,眼圈發紅了。

     “可是,”他遲疑了一下,“你也該想想自己的主觀原因。

    大家都是一起來的知青,怎麼偏對你一個人這樣?” “主觀原因?我心裡當然清楚,我的性格,還有我的……這沒辦法,天生的,我既不想妨礙誰,也不想讓誰把我吃掉。

    ” 她提着水桶,艱難地踏着厚厚的積雪,向女生排的土坯房走去。

    雪地上留下一條零亂的、不規則的腳印。

     那腳印像印在他的心上,引起他心上的顫動。

     冬天,天寒地凍,連裡除了炊事班,别的排都沒有活幹,便利用冬閑,辦學習班。

    圍着燒着牛糞的土坯竈,以班為單位學習“毛選”和“馬列”六本書。

    牛糞是這兒取暖做飯的惟一燃料。

    可是女生排秋天隻拾回十車牛糞,無論如何抵擋不住漫長的冬天。

    于是要派人去四十裡之外的弱畜點去起牛糞。

    女生排的活兒,還要女生排出人,呂愛紅點名讓柳若菲去,任務交代得很明确,每星期起出三車牛糞,周六連裡派車去拉。

     遠離連隊的弱畜點,是連隊的“西伯利亞流放地”。

    每年冬天都要把原農場的幾個四類分子遣到那兒去服苦役。

    派一個纖弱的女生去,未免有點過狠了,不少女生都動了恻隐之心,主張多派幾個人去。

    男生聽了也引起了一番騷動,有幾個人主動要求一起去。

    但連裡還是決定了。

    連長提的名,指導員出自對呂愛紅的支持,也想用這個法子給呂愛紅出氣。

    楊建華出于一種複雜的心理,沒有表态。

     一個白毛風漫卷天地的日子,楊建華從師部回來,路經弱畜點,他突然覺得應該去關照一下這個被流放的女兵,這麼冷的天氣,她不可能如期按量完成任務,自己或許可以幫幫她。

    他騎馬馳過一座座牛盤時,發現一垛垛的牛糞已經起好堆在地上,足足夠裝十大車。

    這太使人驚奇了,不知為什麼,他心裡很高興。

     他鑽進幹打壘牆的小屋。

    一個帶隊的老職工正和幾個四類分子喝酒,吃肉。

     楊建華接過老職工遞過的大茶缸,喝了兩口酒,頓時覺得身子暖和多了,便問:“柳若菲呢?” “她住在對面的小屋,現在給弱畜挑草去了。

    ” “她在這裡表現還可以吧?”建華随口問道。

     “蠻好,蠻好。

    呂愛紅說她又嬌氣,又懶,我看不然,她幹得蠻不賴。

    ”老職工環視着幾個四類分子,“你們覺得怎麼樣?” 那幾個人一起點頭附和:“不賴,的确不賴。

    ” 老職工站起身:“這冷的天,牛糞都凍死在地上,你們讓她兩天刨一車糞,吭!你這小夥子幹個試試,你們大家都是城裡一起來的,整治她幹啥?” “這不是整她。

    知識青年是接受再教育來的,勞動是鍛煉。

    ”他看看屋裡幾個人,“這麼說,牛糞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