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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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柳若晨騎着自行車來到徐克家的小院。

    結婚這麼多年,這是他第四次來。

    第一次是與徐力裡結婚,第二次是參加徐援朝的婚禮,第三次是送嶽父去北京赴任。

    這三次都是必須要來的,除此之外,他從不來,即使他的汽車進入廈門路222号,但車總是開到閻鴻喚家院門口為止,不曾再往前走一點。

     他有些緊張,進了院子,望着二樓左角處那間房子裡的燈光,他就覺得自己的心跳加劇了。

    那是徐力裡婚前住的房間,她回來後一定還住在這間屋子裡。

     樓下的大門半掩着,方廳裡的燈光耀眼,出于禮貌,他沒直接推門而入,他不是這裡的主人。

    他摁了一下門鈴。

     透過玻璃窗的白紗簾,他看到一個輕盈的身影很快旋到門口,人未到,話音先到:“門又沒鎖,自己不會進來,來得這麼晚,讓别人好等。

    ” 一個唇紅齒白,眉清目秀的姑娘出現在門口,随身帶來一股香風。

    她見到柳若晨,先是一愣,接着吐吐舌頭,把身子縮回到門的後面。

    “你找誰?” “我找徐力裡。

    ”他十分客氣地回答,一時弄不清這位姑娘是徐克家的什麼人。

     姑娘沒有讓他進來,反而把門關上。

    兩分鐘後,徐援朝出現在門口。

    他看見是柳若晨,仿佛有點喜出望外:“姐夫大人到了,姐姐在家。

    快請進,你回家還不直接進來,摁什麼門鈴。

    ” 他把柳若晨讓進門來:“姐夫真是稀客,還不如若明。

    喂,若明,若明,你大哥來了!” “你姐姐住在哪兒?” “二樓,她原來的房間。

    ” 柳若明出來了,他穿一件印花的棉毛緊身背心,留着齊耳的長發。

    柳若晨有兩個多月沒見過弟弟了,他怎麼成了這副鬼樣子? “你們聊吧,我上樓看看你姐姐。

    ”柳若晨沒和弟弟打招呼,管自上了樓。

    身後,若明出來的那個房間,傳出一陣各種打擊樂和電子樂器混雜在一起的音響,令人煩躁的啞嗓歌喉中夾着男男女女的說笑聲直沖他的耳膜。

     樓上有一個絕症病人,樓下卻燈紅酒綠。

    下面的氣氛和上面病人的心境太不協調了。

    難道徐援朝也不知道自己的姐姐正度着最後的時間了。

    這種環境,她怎麼能住下去!是自己“逼”她到這兒來的,他一邊上樓一邊深深地譴責着自己。

     他輕輕地走到那房間門口,裡面沒有聲音,很靜。

    他敲敲門。

     “請進。

    ”她的聲音。

     他走進門去。

    徐力裡正坐在寫字台前寫着什麼,看見是他,很感意外,忙把桌上的東西收拾起來,才回頭對他說:“坐吧。

    ” 柳若晨環顧了一下房間,這屋裡隻有一張床,一張寫字台,一隻皮箱,一個書架,此外空蕩蕩的再沒别的。

    徐力裡沒想在這間房子裡接待任何人,所以也沒設置任何一件可以讓他坐下的家具。

    床,她是忌諱别人坐的。

     他隻好站着。

     “我是來,來請你原諒,那天,是我不好……”他說。

     “沒什麼,我早晚要搬出來的,我願意和援朝住在一起。

    ” “我剛剛知道你病了……你為什麼不告訴我?” 徐力裡沒有回答,她把自己坐的椅子搬給柳若晨,自己輕輕坐到床上。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難道你真的覺得沒必要告訴我?我們……我們畢竟是夫妻,哪怕隻是一個名義。

    你不該什麼都不對我講……”他說着說着激動起來,他本來是來忏悔的,但見她那冷漠的态度,又控制不住自己了。

     “你喝酒嗎?”她說。

     “什麼?不。

    ” 她站起身,走出房門。

    柳若晨不知她去幹什麼,覺得自己的心空了,思緒也亂了。

    她像一池平靜的湖水,總是那樣清靜淡泊,安恬自然,而他在這湖邊就總是狼狽地照出自己頹然無力的影子。

    近來自己是怎麼了,為什麼在她面前總是那麼容易激動,容易失态?難道,自己心裡産生了那種不該再有的感情? 他走到徐力裡床邊,床單是潔白的,散發着一種女人的清香,他竟然不可抑制地撲到她的床上,抱住她的枕頭,那枕頭上有她的發香。

    這是一種愛的發洩,是一種因為害怕失去才産生出的貪婪。

     他與她結婚五年,到現在才愛上了她,這愛來得太遲,又太突然。

    世上的愛情都是慢慢地爬出人的心,而他的愛卻像一道閃電,從他這個已不該再有激情的中年人的心中飛出。

    從他聽到她患了癌症的刹那,他已意識到了自己感情上受了一種強烈的撞擊,使他一整天心裡都陰雲密布,而現在,他明白了,他是愛她了。

    但他也明白,她是不會接受他的愛的。

    對一個人來說,最大的悲哀莫過于真摯的愛得不到回報,甚至沒有一點希望的影子。

     門外響起腳步聲,他趕緊坐起身。

    徐力裡推門走進來,手裡拿着一瓶王朝葡萄酒和兩隻高腳杯,她看了一眼他,仿佛什麼也沒發現,把酒放到桌上,倒滿一杯,送給柳若晨,然後自己拿另一杯。

     “讓我們幹一杯吧,這是告别酒,說些什麼呢?……我覺得很對不起你……”她把酒一飲而盡。

     他慌亂地舉着杯子,看着她又倒滿了杯子。

     “以後你會好起來的,你年紀不算老,會找到好妻子的,世界上像我這樣的女人不多……你們男人的命運總比女人要幸運、主動。

    ” “不,不……你别這樣說,你的病會好的。

    ” “謝謝你。

    ”徐力裡凄然一笑,“我知道我的病。

    ” “今天,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柳若晨覺得自己聲音喑啞費力。

     徐力裡搖搖頭:“你不用心裡不安,我不是你轟出來的,而是我自己要回家的。

    隻不過早走了兩天。

    這裡是我的家,有我弟弟。

    除此之外,我現在不需要任何人,這是我的真心話。

    ” 柳若晨心涼了。

    對于一個快要離開人世的人,她有選擇的權利,有權利去選擇怎樣離去和在誰身邊離去。

    這裡是她成長的地方,這裡有她的弟弟,這裡距離她心裡那個人隻有一百米的距離。

    對她的選擇他無可非議。

    但他還想對她說件事,這事應該與她商量一下再決定。

     “我想告訴你,我打算辭職。

    ” “為什麼?”徐力裡驚訝地說。

     “我感到吃力,我想回去搞我的專業。

    ” 徐力裡沉默了,許久,她說:“你不該這樣,你是為他才要離開的。

    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

    ” “不,我不是為他或你才離開市政府的,我是為我自己。

    人應該走一條最适合自己的道路。

    現在世界早已進入了電腦技術時代,我學的是計算機,以前搞了多年,現在半途而廢,硬着頭皮去當一個不稱職的副市長。

    盡管這個位置有職有權有面子,可這等于是毀了自己。

    人的生命有限,不該為一個虛名而浪費自己,也不該讓徒有虛名的人占着一個沒有作為的位置而誤國事。

    ” 徐力裡還是第一次聽到自己這位丈夫談論點什麼,她感到這個看來呆裡呆氣的人其實是個内心很矛盾、很真誠的人,她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柳若晨避開她的注視:“我知道我對你是個多餘的人,也許,現在我們的關系對于你是一種約束。

    但請你相信我,不論你想做什麼,我都不會怪罪你,我隻想把丈夫的身份保留到最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