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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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盡管市中心醫院的高幹病房要比普通病房的條件好得多,安靜得多,高伯年還是覺得整天醫生、護士進進出出,打針、吃藥,弄得他心裡亂糟糟的。

     他幾次要求出院,都被主任醫生婉言拒絕了,心髒病的急性發作,對一個上了年紀的人來說,是個危險的征兆,預示着人的生命從此踏到一條安危莫測的紅線上。

    高伯年這是第一次發病,發現和治療得還算及時,危險期還沒有完全過去,醫生不能輕易放他出院。

     高伯年感到亂,并非環境不安靜,而是他心裡不安靜。

     他病倒了。

    市委的工作由一位副書記主持。

    市委常委會出于對高伯年健康的考慮做出決定,高伯年住院時間,市委工作一律不向他請示,隻有重大人事安排問題才等他出院後再定。

    高伯年對這條規定又很不放心。

     他擔心自己病倒後市委的工作會停滞下來,又擔心他不在,很多工作會亂了套。

    他感到自己離不開工作,市委也離不開他。

     一般群衆不了解市委書記每天的工作情況,他們以為他這個市委書記天天優哉遊哉的呢。

    這種認識,老婆說過,女兒說過,甚至這次住了院,醫生護士言談話語中也有所流露。

    他們似乎覺着市委書記完全是可有可無的人物,多他多道關,無他地球照樣轉。

    “你們不就是成天開會、發文件、做報告,說一些聽着有道理,幹起來又摸不着門的原則話嘛。

    ”女兒的話代表了一般群衆的意向。

    由此,他們便推論市委書記的時間是相當富裕的。

    手下有的是幹部和秘書,生活有人料理,講話有人寫稿,整天無非是聽聽彙報,看看文件,然後就去釣魚,療養,吃些延年益壽的高級補養品。

     相反,群衆卻覺得市長很忙,因為群衆在報紙、電台、電視台,經常看到的是市長們在那裡抓生産、抓生活、抓治安、抓衛生、抓服務态度、抓計劃生育、抓住宅建設……這些都與市民生活密切相關,所以市政府的形象是幹實事的。

     高伯年很反感群衆這種無知和錯誤的理解,每每聽到類似的議論,他都感到心裡冒火,市政府是市委領導下的政府,市裡一切大政方針不都是市委制定的?市裡的重大工作無一不凝聚着他的心血。

    市政府、區政府兩級幹部班子都是由他親自主持,一個個考察、篩選出來的。

    世界是人主宰的世界,人是由精神去支配的,還有什麼工作比管人、從事精神文明建設工作更重要、更複雜的呢? 他是市委書記,每天要處理的問題很多,從沒有閑時間去釣魚。

    他也沒吃過什麼特殊的禮品,他最喜歡吃老家帶來的新玉米面菜糊和兩面發糕。

    這或許在人們天天吃細糧的時代顯得與家人和大多數市民有所不同,倒是閻鴻喚卻一次次地去參加大宴會,小宴會。

     想到閻鴻喚,他心情更難以平靜。

    一山不能有二虎,閻鴻喚這隻虎是他推薦到山上來的。

    他曾經欣賞過閻鴻喚,尤其是他的那種銳不可當的氣魄。

    但他無論如何沒有想到,這隻他擡舉上山的虎居然與他争起雄來。

     市長擴大會的情況,他聽說了。

    閻鴻喚也派人将方案送到了他的辦公室,但他沒看。

    因為這都是些天方夜譚,是癡人說夢,他根本不用看。

    他原打算在市常委會上再次否決閻鴻喚的方案。

    他要對他的城市負責。

    可現在住進了醫院,既然常委會決定不讓他過問工作,他就不必為那個方案操心了。

    反正他表示過反對意見,常委會非正式否決過,将來出現的一切嚴重後果,由閻鴻喚自己負責。

    在他住院的轉天,他就把這個意思讓秘書轉達主持市委工作的副書記。

    他覺得自己的态度也許會迫使閻鴻喚主動放棄那個不切實際的方案。

     他還在關心普店街。

    普店街讓他心裡覺得欠着一筆賬。

    這筆賬來自一位戰友的臨終囑托。

     這戰友是他當偵察營長時手下的一個排長,叫楊德和,解放後,他帶着這位排長一起進了城。

    楊德和分配在西市區公安分局當副局長,高伯年在工業局當局長。

    幾年後楊德和得了肺結核,沒有來得及成個家就去世了。

    臨終前,他對高伯年一再囑托,讓他關心普店街,把普店街的群衆生活照顧好。

    楊德和為什麼這樣關注普店街,他沒來得及問,他隻是連連點頭答應了。

    六三年發大水時,他去普店街救災,面對泡在水中的市民,他想起了楊德和的囑托,再一次對群衆許諾了。

    他從局長升為市委書記,二十八年彈指一揮間,他為市民群衆做了些什麼?隻有空空的許諾,看到此次泡在水裡的群衆,他覺得内心有愧。

     但他又覺得無愧。

    街黨委書記來看望他,告訴他由于市委書記在群衆最困難的時候,來到他們中間,民心大為安定,精神倍受鼓舞,隻用了兩天半的時間就排除了積水,普店街全體群衆向他表示感謝和問候。

     高伯年不知道街黨委書記的話裡含有恭維和誇張的成分,但他自信,那一片汪洋大海,隻用了兩天半就還原成陸地,他病倒的價值起着決定性的作用。

     一個小護士推門進來,為高伯年送藥。

     他接過小護士遞過來的水杯,把藥片送下肚,再把杯子還給她,然後随手拿起床頭櫃上的一本書,準備翻翻看。

    雖然明知道自己并不能看進去。

    他讓秘書給找來了一堆《領導科學基礎》,《産業社會學》,《管理科學講話》,《第四次浪潮》等,現在當領導沒有一套新名詞、新理論,底下幹部就會覺得你沒水平。

    但他怎麼也記不住,看着索然無味。

    記不住,索性不記。

    馬克思主義不搞那套虛花活兒,這麼多年,他什麼書也沒看,還不是照樣當他的市委書記。

    現在,他翻翻,不過是閑得無事可幹。

     “現在該到休息時間了,不許您看書。

    ”小護士大眼睛一閃,輕輕地把書奪下來。

     “噢?小家夥,挺嚴厲麼。

    ”他笑着望望這位新接班的小姑娘,忽然覺得她很像一個人。

     年輕姑娘腼腆地一笑,兩腮露出一對惹人喜歡的酒窩。

    “請您原諒,這是我的職責。

    ” “對對。

    你應該管,現在我是你的病人嘛。

    小同志,今年多大了?” “十八歲。

    ”小護士說,又随回問道,“高書記,您常在我們這裡住院吧?” “這隻是第二次,第一次還是剛解放的時候……” 高伯年突然住了口,他記憶中的什麼東西複蘇了,是的,這個小護士像的那個人,正是年輕時候的沈萍,他的妻子。

     當年他第一次見到沈萍時,她也正是十八歲。

     他不過是因為一個小小的手術,切除扁桃腺,住進了醫院。

    刀口感染了,讓他在醫院内耽擱了一個多月。

    就是這短短的一個月,沈萍,一個潑辣、開朗的年輕護士闖進了他的生活。

     她崇拜革命,崇拜解放軍,崇拜炮火連天的戰場,崇拜年輕的老布爾什維克。

    她告訴他,她十五歲就參加了地下民青組織,負責監視護士學校的反動校長———她的姨媽。

    他也給她講了很多事情:他是怎麼參的軍、入的黨,怎樣在執行偵察任務時九死一生,俘獲敵人一個副團長。

    他和她在一起,兩個人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滿足感。

     他迷上了這個一笑一對酒窩的圓臉姑娘。

    為了她,他抛棄了自己的結發妻子,那個為他生了兒子的粗手粗腳的年輕媳婦。

     媳婦過門的時候,才是個十五歲蔫巴巴的小妞兒。

    鄉親們鬧完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