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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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這座北方的大都市裡住久了的人都知道,夏季是最難熬的。

    住在老城區普店街一帶的居民這種感覺就更加強烈了。

    冬天,雖然從西伯利亞吹來的凜冽寒風,能把街上的土坷垃凍成鋼鐵,連路兩邊兒的樹都如同讓人抽幹了汁似的,挺在那兒像一具具僵屍,沒丁點活力和彈性。

    但是,普店街的住戶隻要進了家門,可就不在乎屋外世界的寒潮肆虐了。

    擠擠巴巴的一間小屋,被前後左右的鄰居小屋包圍着,就有了三面火牆,地當中再生一隻煤火爐,屋裡立時就暖烘烘的,熱得穿不住一件厚毛衣。

    讓你忘了外面是吹氣成霜、凍裂鐵管子的數九臘月。

    可到了夏天,普店街住戶的優越性便全部喪失了,進了屋,就像一頭紮進了紅外線烤箱,悶得你不知人究竟得用身上的哪個部位去喘氣,四面八方湧來的熱浪把你各個器官都堵得嚴嚴的。

    盡管開着門,敞着窗,可南來北往的風就是死活不進家門。

    現在,家用電器開始普及了,普店街各家各戶抱回家裡來的首先不是電視機、收錄機,而是電風扇。

    不少人家一買就是兩台,放在自己小屋的兩個角兒上,呼呼呼地一開就是半宿,要不,一家子人根本沒法睡着覺。

    人哪,是越活越金貴,越活越嬌氣。

    過去沒有電扇,一把芭蕉扇也活過來了。

    如今有電扇了,還是夏夜難熬。

    大夥兒夜遊神似的,天天夜裡沒有不在屋裡屋外折騰它八次十次的。

    到困得迷迷糊糊睜不開眼了,才從胡同口、馬路邊回到小屋,在電扇吹的熱乎乎的風下,漸漸入睡。

     普店街的居民們開始詛咒起自己居住了幾代的鬼地方。

     這條街是市裡原來面積最大、人口密度最高的一個居民點,胡同緊挨着胡同,高低不同,公蓋私建的各式平房密密麻麻,比肩接踵,擁擠不堪。

    倘從空中俯視,那些房子橫七豎八,毫無規律地錯落交叉,像一張扯破又結織的蜘蛛網。

     這張“網”幾乎是與這座城市同時誕生的。

     這座城市的曆史不過五百年的時間。

    人們有興趣記載它的曆史則更短。

    普店街是怎麼擠成這個樣兒的,偌大的天地空間,人們為什麼偏偏要聚集到這兒來蓋房,擠在一堆兒生活,沒人能做出準确的考證,也無人有意對這塊“雜巴地”做點研究,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生活在這裡的人們,似乎早就養成了一種禀性:承認既成事實,安于既成事實。

    他們當然從來沒想考察這兒的整體形成和演變,也懶于思索它的發展和改造,那不是他們的事兒。

     到了世界進入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曆史上第二次自個兒打破“閉關鎖國”政策的時候,這裡的居民,也随着文明意識的覺醒,對自己的現狀開始不滿了。

    當市裡兩片新的居民小區漂亮的排排樓房拔地而起,當西面那三幢二十四層的高層住宅樓像三座大山聳在面前,普店街的居民更加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壓抑和不平。

    尤其到了晚上,人們坐到馬路邊乘涼時,望着那三幢高層建築,看看那上千扇窗戶裡閃出的各色燈光,真覺得自個兒肚裡的氣橫豎卡着,怎麼喘氣也不順。

     “×他奶奶的,就這麼點風,還他媽的全讓它們給擋上了。

    ”陳寶柱光着脊梁,坐在闆凳上,嘴叼着煙卷,狠狠地罵。

     這幾乎是入夏以來,天天晚上在街頭都要重複的老話題。

    一個人先罵個頭,便産生連鎖反應,很快形成一片詛咒聲。

     “你小子把長頭發剃剃比來風還涼快。

    ”陳寶柱的鄰居萬家福指着寶柱的腦袋說,他比寶柱大幾歲,這會兒他望着那些漂亮的大樓,不由得羨慕起來,“這幫子人們真福分,什麼時候咱也能住到這樣的房子裡去。

    ” “你萬元戶還怕住不進去?破點财買它一層。

    ”陳寶柱說。

     “一層?我早打聽了,四萬塊一個單元。

    有那幾萬塊,我還想辦工廠呢。

    ” “你個混蛋又他媽的瞎吹。

    ”坐在他倆旁邊那圈人中間的萬老頭突然扭過臉來沖兒子吼起來,“整天說夢話,幾萬,上哪兒弄去?老子整天命都搭上了,攢那麼千把塊錢,你娶媳婦兒還不夠哪。

    ” 大夥兒全笑了,萬老頭眼瞪得更圓了。

     “笑嘛?這是老實話,這小子好吹。

    都說我成了萬元戶,狗屁!攤煎餅能賺了那麼多?腰都累折了,一分錢一分錢地攢,又全讓這小子折騰百貨給賠進去。

    ” “喲,家福這麼笨呀!”張義蘭見這邊熱鬧,拿闆凳托着屁股湊過來。

    藕荷色的真絲連衣裙像薄翼一樣貼在汗嗒嗒的身上,顯露出她那些迷人的曲線,“光賠還想當經理?” 萬家福受不住了,他最怕張義蘭看不起,但又不願跟父親吵:“爸,您胡編什麼?” 萬老頭霍地站起來:“你個臭小子,老子胡編?看我不揍你這個不争氣的兔崽子。

    ” 大夥見老頭真的動了氣,慌忙拉住。

    萬家過去日子艱難,靠大家接濟,大夥心裡都有數。

    現在,萬家發了迹,雖說實數多少沒人清楚,可誰都明白,一千塊在萬老頭的存折中不過是個小零頭兒。

    可大家礙着面子,誰也不想跟萬老頭較真格兒,萬老頭不能算個規矩的老實人。

    他做買賣,耍手藝,鬼點子多。

    早先他擺小攤時就這樣。

    現在也改不了。

    可這老頭兒在街坊中,還有點面子,一是因為他為人處事膽小謹慎,從不得罪鄰居們,二是他手頭富裕後,挨家挨戶還舊情,還的“情”比得的“情”重得多,這倒也讓大夥覺得他夠意思。

     “算啦,算啦。

    老萬,現在的年輕人都犯一個毛病,雨還沒來呢,雷就打上了,整天說的全是些沒影子的事。

    ”張義蘭她爹拄着拐站起來,把萬老頭按回到闆凳上。

     “年輕人也不都一樣,你看你那小子多出息。

    兩人同班同學,得,義民是市政府的大處長,家福就活該落個個體戶。

    要體面沒體面,要錢,沒兩個半子兒。

    ” 萬家福不再吭聲,他這個爹糊弄人糊弄慣了,嘴裡沒實話。

     陳寶柱挺高興,他這個人愛看熱鬧,尤其愛看萬家福的熱鬧。

    剛才萬家父子差點交了火,他挺美。

    這會兒,看他們爺倆兒沒鬧起來,便有點掃興。

    他眼珠子一轉,瞥見了湊到這幫光棍堆裡來的張義蘭,便想拿她找找樂。

     “義蘭,守着個大處長哥哥,怎麼還‘對’不上‘象’呀?” 張義蘭二十八歲,還待字閨中,陳寶柱專捅她的心窩子。

     “誰理你,臭流氓。

    ”張義蘭從小嘴就像刀子。

     陳寶柱挨了罵,卻一點不在乎,厚着臉嘿嘿一笑,湊到義蘭耳邊:“實在嫁不出去,就咱倆吧。

    ” “啐!”張義蘭真的朝陳寶柱臉上唾了一口,“你再胡說八道,我可扇你了。

    ” 陳寶柱抹抹臉,剛想還擊,一扭頭正看見張瘸子瞪着他,就卡了殼。

    裝得像沒事人似的昂起頭看那座快撞上星星的高樓。

     “小蘭,聽說你們家也快搬進那樓裡去了?”萬家福把凳子朝張義蘭跟前挪了挪,聲音柔和地問。

     “沒準的事兒。

    ”張義蘭故意淡淡地說,“聽說有我哥一個單元,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