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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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有條螫人的毛蟲掉在脖子裡,簡直受不了,手裡的杯子也險些松了手,大聲說:“真是他?” 家霆點頭:“當然是他!您走後,馮村舅舅也不在。

    忽然有人來找,我下樓一看,以為見到了鬼!吓了一跳!您看——”家霆将桌上一張名片遞過來,說:“這是他給我的名片。

    ” 童霜威接過名片一看,果然是張洪池,銜頭印的仍是“中央通訊社記者”。

     童霜威一拍桌子,說:“真是青天白日鬼魅橫行了!他……他怎麼也會來了?……”也不知是氣憤抑是緊張恐懼,手在發顫。

     家霆繼續說:“張洪池給了我名片,對我說:他也剛從上海來重慶不久。

    從報紙上看到消息,知道童秘書長也到了重慶,很高興。

    他是通過報社得到地址來看望的。

    又說:是葉秋萍局長派他來看望的,說葉秋萍要同您見面談談。

    ” 馮村在一邊插嘴說:“據說,張洪池有個妹妹也在他們機關裡,是個‘花瓶’,同葉秋萍關系密切,張洪池所以很得葉的信任。

    ” 童霜威皺着眉來回踱起方步來了,說:“真是一盆糨糊。

    我脫險來到重慶我明白是怎麼回事。

    可是謝元嵩來了!張洪池又來了!他們這種人是不明不白的。

    謝元嵩且不說,這張洪池明明是投靠了‘七十六号’的呀!謝元嵩出國考察了,張洪池仍又是以中央社記者名義幹特務了!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我頭腦并不簡單,可這些事也太複雜得不可思議了!” 馮村好像在聽外邊街上小販叫賣“炒米糖開水”的聲音,這時說:“現在外邊都知道有所謂‘曲線救國’。

    特務政治,他們要真就真,要假就假。

    陰謀中有詭計,堂皇的幌子下有不可告人的罪惡。

    鐘馗捉鬼,其實鐘馗也是個鬼!看穿了這些,也就不奇怪了!” 童霜威沉吟不語,稍停,說:“見葉秋萍是必要的。

    我本來就想見見他,看他怎麼說。

    我等着他來!”煩躁地來回踱起方步來。

     當夜,家霆沒睡好。

    他發現爸爸也沒睡好。

    天悶熱無風,蚊子又鑽進帳子來擾人,耗子常常出來齧物。

    整整一夜,父子兩人都輾轉反側。

     天下事每每有出乎意料的。

     想不到第二天上午十點鐘,杜月笙竟派戴眼鏡、外表樸實和善的秘書胡叙五坐汽車來“渝光書店”樓上看望童霜威。

    不但下了晚上請吃暖壽酒席的請帖,而且要陪童霜威馬上去中國通商銀行樓上同杜月笙見面。

     胡叙五穿一件淺灰紡綢長衫,光着頭,眼鏡片下兩隻眼睛閃閃生輝,手拿一把折扇,态度謙和,說:“杜先生說:‘範莊’客人多,不便說話,所以特請嘯天先生現在就去見見面,可以先叙叙。

    ” 這倒是童霜威所希望的。

    他聽馮村說:杜月笙在香港淪陷前來重慶後,由于慷慨大方講求友誼,博得了川幫銀行界的好感。

    有一次,同美豐銀行老闆康心如賭錢,康心如幾乎把自己銀行的本錢輸光。

    當康心如膽戰心驚地開出支票交給杜時,杜不動聲色地擦火柴點火,把支票當面燒了,說:“笑話!笑話!白相相的,老兄怎麼認真起來,太見外了!”從此,人都贊揚杜月笙豪爽夠朋友!現在杜月笙派胡叙五來,童霜威認為也确是“夠朋友”!童霜威估計是樂錦濤打了電話給胡叙五後,胡叙五向杜月笙作了報告作出的安排。

    童霜威現在心裡漸漸有數,馮村在報上發了個消息,影響不小,以自己的身份地位,加上是從上海來的,過去與杜月笙熟識,杜月笙又曆來講究氣度與尊賢,對于在野政界人士或落魄的名士也都肯折節結交,就必然使杜月笙願意同我先叙為快了。

     童霜威對杜月笙這樣做心裡很滿意,随胡叙五上了小汽車。

     一路上,談起杜月笙祝壽的事。

    胡叙五語氣謙和地說:“國難時期,杜先生本來不願過生日,加上他有氣喘病,怕熱,不願多應酬。

    但禁不住各界人士的盛情好意,許多院長、部長、省主席、總司令都送來了賀禮、禮金、祝壽文,隻好勉為其難了。

    ”他一口上海話,說得慢慢的,不愠不火。

     童霜威不禁想起民國二十年夏天,在上海參加慶祝杜月笙在浦東高橋新建的杜氏家祠落成典禮的情景來了。

    那次,要塞司令部鳴禮炮二十一響,國民政府和主席蔣中正都派代表去道賀,費用花了幾百萬銀元,盛況真是空前。

    胡叙五的話,又使童霜威覺得杜月笙的本事确實在用人之道上也表現出來。

    他以前用的秘書當中,有曾為袁世凱搞過籌安會的“六君子”之首的楊度,有當過徐世昌總統府秘書的徐慕邢,有當過監察委員的楊千裡等等。

    他使用秘書,常常表現出尊重和虛心,甚至執禮甚恭,使人樂于為他所用。

    見胡叙五說得恭恭敬敬、忠心耿耿,看得出胡叙五确是杜的親信、心腹。

     兩人坐汽車到了中國通商銀行。

    童霜威知道,杜月笙一直是這家銀行的董事長兼總經理。

    這銀行本來總行在上海,現在遷到重慶來了。

    沿着寬闊而不甚明亮的樓梯上了二樓。

    胡叙五請童霜威在一間鋪着地毯窗戶緊閉的房裡坐下,說:“嘯天先生,請等一等,我去告訴杜先生。

    ” 外邊陽光強烈,房裡看不到陽光,幽暗、陰涼,窗關着有點氣悶。

    這像是一間會客室,挂着淡青色窗簾,氣氛頗像抗戰爆發那年在武漢中央銀行同汪精衛見面談話時的那間會客室。

    進口處放着一架灰綢屏風,桑葚色地毯,有四隻檀木小沙發,沙發前是紅木橫茶幾,上有香煙罐和煙灰缸。

    靠窗放着一張大辦公桌和一個保險櫃。

    櫃上有個紅木的笑臉袒腹的胖羅漢雕像,還有一隻寶藍碎瓷大花瓶。

    牆上一架木頭挂鐘滴滴答答生硬地響着。

    一個中年男人恭恭敬敬地來敬茶,退出去一會兒,就見胡叙五陪着細高個子的杜月笙來了。

     比在上海以前見面時,杜月笙确是蒼老得多了。

    頭發已有花白的,臉色蒼白泛青。

    他身材瘦高,體形單薄,顴骨高,兩耳招風,眼露兇光而又有笑意,文弱得很。

    穿一件輕飄飄的米色綢長衫,一進門拱拱雙手,笑着用一口浦東音的上海話親熱地說:“啊,嘯天兄!老朋友久不見面了!你好?” 童霜威也連忙熱情拱手,說:“好好好,杜先生,你好!” 坐下後,那中年人端着一杯水進來給杜月笙放在茶幾上,又将一隻小盤裡的一管白色藥粉也放在茶杯旁。

    胡叙五就帶着那中年人輕輕退出去了。

     寒暄了一番,杜月笙微笑着說:“從報上,看到嘯天兄你來重慶的消息,心裡交關高興。

    一路上吃了不少苦頭?我的小老婆老三前不久也從上海來。

    我到西安去接她。

    剛好胡宗南請我去西北投資,我在西北轉了一轉,回來時間還不長。

    ” 聽他這樣說,童霜威覺得上海、河南、陝西一帶的情況他都一定了解得很多,就不多說什麼了,隻說:“路上辛勞倒不算什麼,我在上海苦頭吃得卻太大了!” 杜月笙點頭,說:“曉得!曉得!所有情況我統統曉得!”伸出大拇指說:“你是這個,佩服佩服!”稍停,說:“我辦了個中華實業信托公司,想請嘯天兄你挂個設計委員或者顧問的名義。

    每月奉送車馬費。

    嘯天兄你一向在司法界是有聲望的人,希望給兄弟這個面子!” 童霜威想:啊,真客氣啊!這也許又是杜月笙的一種本領吧。

    他給人幫助,同時還給人面子,使人好感,好像是人家幫了他的忙似的。

    心裡不禁感激,又忍不住想:唉,我已經堕落可憐到沒有飯碗的地步了!他這是“雪中送炭”啊!遂點頭說:“我初到重慶,立足未穩,這就謝謝你了!” 杜月笙連連搖頭,說:“自家人!自家人!不要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