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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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

     童霜威和家霆從車窗外望,不禁同時想起了抗戰爆發那年從武漢到廣州途中坐火車的曆程。

    那次途中,金娣被炸死在坪石站的竹林旁。

    想起這,家霆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歐陽素心和在上海的銀娣。

    經曆了抗戰以來這五年颠沛流離的人生曆程,這次目睹了中原受災害煎熬的大地蒼生,家霆感到情思被戰禍侵擾。

    這宇宙和大地該祈求和欠缺的隻有一個願望,這願望就是天下太平,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但他感到自己力量的荏弱無力與内心的寂寞痛苦,看到這些自己無力扭轉和改善的慘狀,他讓無聲的歎息像驚雷似的在心上翻滾。

     經過了一個整夜,從瞌睡中蘇醒,醒來又打瞌睡。

    天明時分,火車到了靈寶。

    這裡離陝西省已經不遠了。

    靈寶大橋被日寇炸斷了,火車到此為止,須步行三十裡路到常家灣。

    童霜威和柳忠華、家霆随邢副官一起下了火車,已有四個兵士牽了馬在站上迎接。

    童霜威心裡明白:從此向西,經過潼關要到華陰才能再上火車西行。

    而由此過潼關是目下隴海鐵路上最艱難困苦的一段。

     難民這一帶似乎更多,火車站裡外,布滿了河南口音伸手乞讨的災民。

     童霜威不禁歎氣說:“唉,怎麼這麼多災民呀?”他不能明白:畢鼎山難道一路上竟視而不見? 邢副官身材瘦長,有一張一本正經、深思熟慮的方臉,用浙江官話介紹說:“到這裡的災民,大部分盤川錢已經用光,火車交通又斷了,隻好流落乞讨。

    這裡買一個标緻的十四五歲的姑娘,隻要花一百多塊就行,有秘密的人肉市場!” 靈寶火車站屋頂洞穿,牆壁上全是彈洞,都是日寇大炮、飛機轟毀的。

    車站有便衣人員在進行檢查盤問,也有軍裝邋邋遢遢的兵士檢查物件,翻箱倒箧,兼帶抄身,連女客也不放過。

    還有将女客帶進近旁屋子裡去抄身的。

    有的人經過檢查就被扣押起來。

     邢副官和幾個接到電話牽馬來迎接的兵士陪童霜威等走出車站去。

    人未盤問,物件未受檢查。

     柳忠華問邢副官:“這裡為什麼查抄得這麼緊?”家霆注意到舅舅眼神中那種警惕性。

     邢副官說:“有的奸商裝成難民夾帶鴉片,也有奸商雇災民給他們帶鴉片的,将鴉片塞在肛門裡的也有。

    要錢不要命!此外,稽查處也在執行特殊任務!” 出了車站,童霜威、柳忠華、家霆和邢副官一起上馬,所帶行李物件都攜帶在馬背上,由四個兵士每人牽一匹馬沿隴海路一側的大車道向西走去。

    幾個兵士帶了水壺和作幹糧的馍馍。

    中途有時在高處可以看到遠處的山影,對岸有高高的塬頭,深深的溝壑,起伏連綿,也可以看到黃河兩岸淤出了大片河灘。

    河灘遼闊,河水在中央河道裡洶湧澎湃,水上掀起浪花,卷起漩渦,黃得像泥漿,潺潺地流。

    太陽光射在上邊,發出金子般的顔色,一片黃蒙蒙的。

    看到黃河,使家霆想起中華民族的祖先最先在這裡繁衍、生息,用勤勞和智慧創造出民族燦爛的古老文化。

    黃河的寬廣與氣魄象征着民族精神,黃河像負載着沉重的曆史在前進。

    這使家霆血管裡的熱血在沖蕩,他不禁驚歎、沉思,仿佛聽到一種無聲的召喚。

     走走歇歇,傍晚抵達阌底鎮。

    聽說阌底鎮這些天日寇沒有打炮,邢副官建議晚上住一宿,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

    所謂小客店,客房是沒有屋頂的。

    阌底鎮,到處是斷垣殘壁、廢墟土丘和灰燼垃圾,所有房屋的屋頂早被對岸日寇炮火轟掉,隻有四周殘存的牆壁可以擋風。

    客店老闆供給高粱席子鋪在地上給旅客席地而卧。

    怕引起對岸日寇注意,不準點燈點蠟。

    所好天上有燦燦的星光,可以照亮。

    天熱,大家用涼水洗了臉、擦了身子,童霜威先躺下了,方臉的邢副官陪着他聊天,家霆随舅舅柳忠華出外逛逛。

    兩人逛到開闊處,向遠方對岸瞭望,隐約看見黑糊糊的山影隔着寬闊的黃河聳立,影影綽綽似乎能聽到黃河的水聲。

    家霆忽然聽到舅舅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

     家霆是很少聽到舅舅歎氣的,忍不住問:“舅舅,您怎麼啦?” 柳忠華挽着他肩膀,語氣的冷峭,令人悚然,說:“你在靈寶車站聽到和看到了吧?稽查處在執行特殊任務!不少想去陝北的青年,能想得到遍地都是陷阱和羅網嗎?” 兩人不敢遠走,一路談着又匆匆走回來,同童霜威和邢副官一起躺下來憩息。

    家霆睡不着,睜眼數着天上的星星,覺得這種沒有屋頂的戰地露天客店真是罕見,又想起舅舅在瞭望黃河對岸時的歎息,不禁想起了在洛陽稽查處大牢裡一同關押的三個青年,心裡更加不甯。

    剛要合眼,忽然聽到“轟!”“轟!”震天般響,對岸日寇又打炮了。

    家霆馬上去扶爸爸起身。

     邢副官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來,高聲大叫:“不能在此地過夜了!”馬上叫起幾個兵士讓童霜威、柳忠華和家霆一起上馬,說:“今夜辛苦一下,闖過潼關去!” 炮聲沉悶地轟響,看得到對岸閃動的火光。

    炮彈飛嘯着落在遠處,震得灰土狼藉,地面劇烈震動。

    倉促離開阌底鎮後,炮擊越來越猛烈,遠遠仍可看到對岸黑黝黝的夜空下,山峰巨大的身影如同隐伏着的怪獸。

    炮擊的火光在閃耀,炮彈落在阌底鎮近旁時,感到大地在腳下震動。

     邢副官在馬上介紹說:“對岸同蒲路終點風陵渡日軍,一直想渡過黃河、奪取潼關、截斷隴海路,幾乎每天要向潼關打炮。

    ” 天上雖有星星,夜色仍舊濃黑。

    偶爾能看到螢火蟲一閃一閃在四處飄蕩。

    聽着炮擊,在黃河邊古老的道路上行走,感受到的戰争氣氛特别濃烈。

    黃河在深夜中,擁着凝重的、沉甸甸的一河黃湯,在蒼穹下模模糊糊像巨龍一樣蜿蜒着,微微閃着亮光,響着似有似無凄涼嗚咽的汩汩水聲,能将人引入回憶,引來沉思,引進夢境。

     家霆騎在一匹馴服的棕色馬背上,颠颠晃晃,想:舅舅說過,在黃河那邊,就有八路軍在浴血抗日。

    延安,就在陝北。

    舅舅說過:國家民族的希望在那邊,河的那一邊有一個生機勃勃的世界!隻是現在被封鎖着,日本人在封鎖,國民黨也在封鎖。

    那邊是什麼樣子呢?他有一種神秘的感覺。

    在馬背上,經過一段陡峭的堤壩附近,又想:也許抗戰勝利了,中國就能變得美好一些了吧?遠眺星空下的黃河,馬蹄嘚嘚,腳下踩着堅實的黃土地,他仿佛覺得自己是沿着祖先所留下的足迹在走,心頭湧出一種無法形容和表達的渴望和向往。

    …… 明天黎明時分能到華陰,可以上火車經過西安到寶雞,然後轉由西北公路由陝入川了。

    此後一路将比較順利平坦了吧?黑夜如磐,他在馬背上困倦疲乏,艱辛有如登山。

    聽着馬蹄聲響,走在崎岖的荒徑上,有散落的蟲鳴在路邊唧唧夜語,也偶爾聽到蛙聲咯咯。

    離人間地獄的災區漸漸遠了,他心裡既有長途跋涉快要步入坦途的歡欣,又有風風雨雨被噩魇折磨觸刺造成的痛楚。

    在靜寂中,他的心上充滿了禱祝的感情。

    他似乎聽到一個細微的聲音,溫柔輕巧得像一陣清風擦過耳際,朦胧的黑暗裡,看到了那張脫俗、潔白的深镌在他心上的臉。

    他牽起懷念的情意,感到輕微的暈眩,心事喑啞,不禁心裡微喟地低語:“啊,歐陽!你在哪裡?你在哪裡?……我們的童年呢?我們的往昔呢?我們什麼時候能再相見?” [1]葉縣青訓班:實際即外界所說的“葉縣青年集中營”,湯恩伯自兼主任。

     [2]厲筱侯:當時,蔣鼎文的秘書長姓李。

    這是小說,故未用真姓。

     [3]蔣銘三:蔣鼎文,字銘三。

     [4]張睢陽:即張巡(709—757),唐開元末進士,天寶中為真源縣令,安史亂起,他堅守睢陽不降,壯烈身殉。